犼族幼子似乎忙得很,明明橫眉豎眼地在山城高處瞧過他好幾次,卻每每都沒有徑直衝過來質問他這幼獸娃娃的鼻子果然靈光得很,儘管老朋友早已不是他原本的模樣,她還是嗅出了他背後這把寬闊怪劍的異樣。
第一次來趕他的,是在上界也未被輕視的山神棍。
他則是第一次見到這跟木樁子長得差不多的寶器,後者某天驟然從山城北邊的一個三層小樓頂端衝了出來,來勢之猛更勝雷霆,像是已經得了主人之令,隨時都能把自己這個外來客斬殺棍下。
他還在猶豫要不要離開石墩、和犼族幼子解釋一下之際,身後的老朋友已替他做了定奪。
刻意收斂了他身爲百里青虹的鋒芒後,老朋友便化成了柄異常寬闊的劍器,卻不肯呆在人間尋常的劍鞘裏,於是他只能隨意找了些還算結實的草藤,編成了個不像樣的劍囊,逼着老朋友進去待着。
此時老友先他一步衝將到了半空,沒了劍囊的遮掩,刃面上流淌着灼眼的白芒,在天光下恍若雨後飛虹。
老朋友就這麼停在高空中,和山神棍在半空中對峙着,既不去和對方硬碰硬,也不晃悠挑釁,只直愣愣地等着山神棍先動手。
如他所願,山神棍在當真和老朋友動手之前,果然先被犼族幼子收了回去。
這幼獸的鼻子太過靈光,就算年紀尚幼、未必識得百里青虹,卻也猜出了老朋友並不是人間之物。
第二次,則是他幫着那時還未抱上孫子的李家婆婆搬了筐頗爲沉重的瓜果,得以順利跟在老人家身後被放進了山神結界。只是馬有失蹄,儘管百般小心,他在把老人家安然送回家後,還沒等跨出院子,就雙腳再次不穩、“砰”地栽在地上,嚇得李家老小爭先恐後地過來扶他。
他第一次擔心起了自己的鼻子。
犼族幼子則早就等在李家院外了。
她倒吊着一雙縫眼,明明估量出了自己打不過那寬闊巨劍,還是跳着腳、極爲不甘心地催着他這個外來客快走。
他尷尬不已地被李家老小扶起了身,也很想立馬答應犼族幼子的“請求”,卻更怕自己再跑起來、就會又一次在衆人面前狠狠地栽倒。
小房東看着他的苦笑,半天沒能等到他的迴應,更是氣得小臉憋紅,繼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風風火火地躥到了屋頂上,二話不說就往鎮外跑。
他哭笑不得,在數息之後才明白過來對方是衝着什麼去的犼族幼子看穿了他的牽掛所在,既然打不過那寬闊怪劍不是還有那個既不能跑、也沒辦法動手的石墩嘛
他急得發瘋,卻果然在剛邁步起跑的時候就絆了一下,又一次結結實實撞在了青石板路上,倒是李家婆婆看不下去,讓兒子趕緊把院裏的板車拖了出來,把他抱了上去、就往鎮外跑,雖然沒能追上腳下又快又猛的小房東,所幸後者只想把他騙出山神結界來,只是怒目而視地等在山城外,並沒有立馬就敲碎了孤零零守在鎮外的石墩。
迫於雕紋石墩根本不是犼族幼子的對手,一不當心就會被山神棍砸成滿地的碎石,他只能再一次老實地坐在瞭如意鎮的山道上。
下一次看到犼族幼子的時候,卻換了他目瞪口呆。
小房東不知受山城裏的哪家所託,順帶還提拎着一籃熱乎的燒餅,“嘭”地放在了他的腳前。
他看着這籃喫食發呆他明明早就沒有“餓”這個感覺了,但看到這熱乎出爐的新鮮喫食,還是覺得肚腹裏有股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們要住下”小房東盡力剋制着怒氣,眉間的三道溝壑卻怎麼也不肯淡去。
她並不傻這怪人和這怪劍守在鎮外這麼久,既不搗亂、也不離去,更沒有刻意和她這個代職土地爲難,十有八九,也是和老頭以前收留的那些外來客一樣是想住進山城裏的。
她要問的,是另一件事:“是不是幺叔讓你們來的”
他沒聽懂犼族幼子話裏的意思,茫然搖了搖頭。
“是老頭”頂天高冠下的兩簇額發驟然飛了起來。
他發了怔,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稍顯長了些的胡茬,在確認並不至於會被犼族幼子當成老人家後,才猶豫着,又搖搖頭。
小房東雙肩一垮,眉間溝壑又起,一本正經地籠起了雙袖,像是做了個極爲難的定奪:“進如意鎮可以但你們倆不準亂跑。”
他詫異萬分,更驚喜不已,生怕這壞脾氣的幼獸會改了主意,趕緊狂點了點頭。
他後來才知道,楚歌這看似毫無預兆的示好,固然是因爲看明白了他和老朋友來自神界、礙於土地爺的面子纔沒有跟他撕破臉,也歸功於那時已住在了吉祥賭坊裏的柳謙君和甘小甘。
小房東則還有些不依不饒,像是仍在想盡辦法逼他放棄這個進山城的念頭:“城裏沒有屋子給你們住,要住只能住到大順那裏去,他脾氣不好,你不能讓他嚇大順。”
她的一雙縫眼狹長不見瞳仁,可也極爲明顯地正死死盯着他背上的寬闊巨劍。
大順是誰
他沒猜出來這山城裏住了千餘老小,他雖然聽得仔細,可從來也沒聽誰提起過這個大順。
但有一點他是可以向犼族幼子保證的,老朋友向來不亂欺負人,當然更不會和這滿城的凡胎作怪。
不管那個大順是誰,他和老朋友都不會嚇那孩子的。
他那時並不知道,小房東話裏那個脾氣不好的“他”,指的並不是老朋友。
犼族幼子一時半會也想不出其他的爲難要求,發呆了半晌,纔不情不願地揮了揮她寬大的衣袖,終於算是同意了放他入如意鎮。
他欣喜不已地站起了身。
小房東不耐煩地等着他抱起了雕紋石墩、就要將他往山神結界裏帶之際,突然想起了個無法忽視的大問題,她轉過頭來,皺着眉問:“你叫什麼名”
他腳下差點又絆了一跤,所幸老朋友不願在犼族幼子面前連丟兩次大臉,及時在劍囊裏無聲地往後一仰,扯得他生生地僵在了原地。
他暗中呼了口氣,慢慢繃直了膝蓋,終於緩緩站穩了身軀。
小房東正倒吊了一雙縫眼,頗爲疑惑地看着他。
他尷尬地笑了笑:“張仲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