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原本還奇怪過,這片被強行推開了浩浩湖水的暫留之地並沒有那麼寬敞,偏偏蝦兵蟹將們都刻意避開了遠處的大片空地,被追問得緊了,也只會搖頭甩須、不准他們這些客人往那邊靠近。
如今看來,原來龍王爺一早就有了這個盤算,所以才讓麾下兵將事先在湖底留出了這麼大片的空處,好讓他和犼族幼子能夠在這“無人之處”,不知偷偷摸摸講些什麼。
可他們這仿若山嶽與米粒的本尊真身之差,要怎麼耳語
九山七洞三泉的門下衆生登時都起了好奇之心他們深知龍族衆生在湖海水域中地位尊崇,連人間大半的施雲布雨也是這一族所爲,素來行事穩重;他們也知曉犼族在六界裏的兇名,甚至其中不少位還在方纔“逃獄”之際,打眼瞥到過楚歌的霸道妖焰,自覺望塵莫及。
可他們從來沒聽說過更沒當面見過,這兩個族羣竟會有這般鬼鬼祟祟、揹着人私語的模樣。
就連恨不得直接在軟氈上睡過去的柑絡長老,都被桑耳狂拍着背脊、也嘗試着強擡了眼皮,往這兩隻揹負着神官大任的兇獸這邊多看幾眼。
衆人一時被龍王爺和小房東的古怪行徑引去了眸光,便沒能注意到,橫亙在湖泥間的裂縫裏也起了動靜,邊緣處忽而有個青墨色的暗影撲閃了幾下。
淵牢裏的囚徒,此時仍未走個乾淨。
青墨鬼氣依然在虛境裏上躥下跳,急得整團鬼氣呲呲亂響,卻老半天都沒敢騰空往外飄去。
秦鉤明明怕得要死不同於從前的自己,裂縫外的刺目天光於他而言並沒有那麼誘人,反倒看起來像是個燦爛無比的火坑,隨時都能把他揉碎成煙塵。
也許是因爲自己成了所謂的“鬼仙”
可他總覺得那天光裏,還有其他的什麼也能在頃刻間傷了自己。
比如被爐包鼻子握在手裏、方纔僅有些許靈力漏進虛境裏來的那道虹光。
比如,剛纔沒有看到他的甘小甘小甘。
一想到自己從淵牢裏出去後,不可避免地就會和這兩位打上照面,秦鉤滿身的鬼火都呲啦啦地發着疼。
可這些終歸也只是他的將信將疑罷了,他既不敢拿自己這副新的鬼火之軀去賭,又不敢永永遠遠地在虛境裏這麼耗下去。
睡倒在虛境廢墟里的裂蒼崖弟子足有十數位,以縣太爺當下的身魂靈力,就算能瞞着小房東又跳回淵牢裏來,暫時也是不可能把他們統統帶出去的。
眼下能這麼做、該這麼做的,除了方纔承諾過的小房東,便這有他這團倏爾間撐開如湖泊鏡面的青墨鬼氣。
想到楚歌的那雙縫眼,秦鉤就記起了大半年前住在吉祥小樓裏的短暫辰光,這下整團鬼火抖得更厲害了他哪敢真的讓小房東來替他和木頭收拾殘局
秦鉤惴惴不安地偷摸打量着頭頂上的裂縫,在看到赤色的焰雲躍出虛境的那一瞬、張仲簡的身影便暫時從裂縫邊緣退開去後,他才鬆了口氣,但還是暫時耐住了性子,在暗處等了許久。
青墨鬼氣甚至還在裂縫邊緣左顧右盼了許久,直到確認張仲簡和甘小甘雙雙不在附近時,他才猛地躥出了淵牢,朝着如意鎮諸位怪物相反的方向猛衝了數丈。
他最終落在了桑耳長老身邊。老人家站在九山七洞三泉一衆後輩旁側,和個道士模樣的年輕後生一起扶住了柑絡,卻沒有坐在軟氈上休息,此時正橫眉豎眼地和衆人一起往遠處呆怔死瞪着,都沒有注意到、亦或是懶得注意到青墨鬼氣的乍然現身。
秦鉤如釋重負。
成了“鬼仙”後,自己的疑心病果然越來越重了。
水牆之上的天光耀眼如常,卻沒想他揣測的那樣、傷到他的周身鬼氣半分。
不像從小到大聽說的鬼怪傳說,陽世的朗朗天光並不妨礙他這個鬼靈之身自由來去,雖然伴着幾分濃重的溼氣、偶爾還有數陣怪風在和他較勁,但撇開這些不提,頭頂上的這份光亮倒和如意鎮的差不了多少。
秦鉤環顧四周,總算找到幾張勉強能放下十數人的軟氈,趕緊“呼啦”蕩了過去,慢慢地將師兄們放在了上頭。
等到膽顫心驚地忙完了這一切,秦鉤纔敢回過了身,悄悄地朝着遠處的縣太爺騰了騰鬼氣。
到此刻都還與賭坊諸位怪物站在一起的樓化安,一直神思遊離地往九山七洞三泉聚集的混亂人羣中打量着,似乎在尋覓着誰,就連龍王爺和小房東的古怪行徑也僅引得他微微瞥了眼罷了。
於是縣太爺得以比其他人更早地發現了發小的精鬼舉動,被秦鉤這麼一招呼,當即就悄無聲息地朝他這邊靠了過來,並沒有驚動賭坊諸位怪物。
亦或是對方本也不願打擾他。
至少當下,殷孤光便第一個沒有心思去管旁人了。
隱墨師既沒有盯着小房東和龍王爺,也沒有瞥到縣太爺沉默遠去的身影,他抱穩了懷裏的三姐,正神色複雜地呆望着方纔不請自來、一開口就向他們告了個歉的來人,眼睜睜看着對方將索命小鬼從湖泥裏拽出來、甩上了肩。
後者長髮無遮,眉目清秀,身上的一襲青衫也尋常得很,不像修真界之物,但落在旁人眼裏,他的背影倒和殷孤光有七分相像。
此時此刻,那人正眉眼皆彎地望準了隱墨師,意味不明地忽而笑了笑。
殷孤光癡怔半晌,繼而惶然低頭,想要三姐替他解這個眼前難題。
可女子在他懷裏睡得安穩,哪會搭理他
殷孤光不可置信地擡了頭,再次將來人的眉眼五官都打量了幾遍,直到坐在對方肩上的索命小鬼都無奈地搖起頭來,他才驟然醒覺自己早已不在幻陣中,眼前的這個人,當然更不是他的“障”中虛象。
真的是四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