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年的中秋,如意鎮諸位怪物曾經在小樓頂上圍坐一席,於清風明月下聊起過同樣的閒話。
區區幾個時辰的月夜,當然並不足以爲這問題找到個滿意的結果賭坊諸位怪物捫心自問,都不得不承認,若是敞開肚皮肆意喫喝的甘小甘,那不管住到長白山、青要山亦或犼族屬地他們都是養不起的。
那時的張仲簡只是苦笑着聳了聳肩,頗爲心虛地沒有在這場閒話中言語太多。
可大漢心知肚明,只有他和老朋友守着的那個荒蕪通道當然更養不起甘小甘。
他甚至從來沒有問過甘小甘,是不是願意捨棄如意鎮、捨棄柳謙君、捨棄那山城裏所有記得她的好友,跟他去往另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但要是這世上果真有那麼個地界,能讓甘小甘喫飽喝足後沉睡安枕,也許就只有那裏。
那有無數神司駐守、不容任何地界生靈隨意踏足的三十三重天之上。
“這裏沒有她能去的地方了。”
張仲簡茫茫然地看着跳腳不休的倉頡,等到後者自覺無趣地漸漸消停下來,他才神情古怪地說了句不着邊際的話。
小老頭差點又歪了嘴厭食蟲一族臭名昭著已久,甚至金仙、上神兩界也早對這小小蟲族有了偏見,就算人間已不容那位金鱗長老立足,也不能把她帶去上界啊
更何況,那個“吞天咽地”的術法實在太過霸道,不僅在地界是不可輕易染指的禁術,就連上界諸多神司也對其忌憚非常,若是被誰尤其是那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老雷頭髮現,這個已然將此禁術修煉大成的厭食蟲族竟然躲到了上界,他這個百無一用的造字上神還不得被劈得到處跑
想到屆時自己的慘況,還有恐怕也會和淵牢落得一樣下場的造字神司,倉頡只覺得自己的腰骨生疼。
然而等到倉頡想要再次開口反駁,他看到的卻是慢慢蹲下了身的張仲簡,後者正在悶聲悶氣地自說自話着,恰如當年將自己挾在腋下、狂奔着從地界妖族圍攻下殺出一條血路時的不安與惶恐。
小老頭悻悻然地閉了嘴。
“回去後,我也沒辦法時時看着大順。這幾年,他的孩子脾氣好了很多,可還是很多疑,受不了半點的挑釁,就算在人間的山城裏呆了兩百年,見到個生人仍然怕得要死要是我們中沒有一個陪着他,大順是不肯走的。”
倉頡本來也想蹲下來,可是腰背間的虛妄疼痛太過真實,逼得他乾脆坐倒在了湖泥裏,陪着張仲簡發起怔來。
可他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老哥太過寵溺、亦太過小看那竟然會被喚作“大順”這種怪名字的鯤族幼子了。
就算那孩子當年的確受了不小的罪,又在凡世掙扎着存活了幾百年,但再不濟,好歹也是出身於與鵬族雙生的鯤族,天生身魂強悍無匹,論起靈力來,如今地界的妖族衆生更是永遠無法望其項背。
倉頡憋了老半天,還是決定要讓張仲簡清醒少許:“皇母要是怪罪,我可不承認知道這樁事再說,鯤族小娃去了上界,當然有鯤鵬兩族的長輩疼愛他,哪用得着老哥你來擔心”
小老頭終究沒有把早就備在肚裏的下半截說辭一起倒出來鯤族與人族素無往來,大順這個孩子絕不會像前幾代的人族那樣,因爲女媧的關係,被上界的某些神司當成眼中釘,遭遇什麼滅頂之災的。
他和我們不一樣。
“楚歌不會答應的”想到不久之後、必然要面對這個兩難的問題,張仲簡神色異常凝重,壓根也沒把倉頡的幾句話聽進耳去。
大漢不但沒有釋然起身,反倒愈發彎了腰背,幾乎要一頭埋到湖泥裏去:“大順在地界呆了太久,除了走了十幾年的土地爺,如今就最聽她的話要是楚歌知道大順得獨自一個回到鯤族長輩身邊去,她怎麼都不會答應的。”
倉頡頹然地撇了撇嘴,終於放棄了勸慰張仲簡,只無奈地回了頭,望向屹立不倒的茫茫水牆那是方纔龍宮千萬兵將和犼族幼子離去的方向。
想到昔年爲這兇獸一族造下“犼”字時的境況,小老頭恨不得抓起把湖泥、賭氣着往那水牆裏砸去。
他剛剛成爲造字上神之際,地界的無數妖族都像是忘了曾經對人族有多麼不屑,盡皆哭着求着要造字神司爲它們族羣賜字爲名像是他們有了個“名字”,就能壓仇敵們一頭,就能在地界永享一方福澤。
彼時的他,仍然念着當初自己和老哥被這些族羣追殺之仇,連早就造下的字都不肯施捨給地界的妖族們,更別說專門爲哪一族造出個獨有的字了。
倒是犼族這個兇名鼎盛的獸族,從未求到他的跟前過,還是在舉族成爲山神後,由女媧大神出面,讓造字神司特意爲這一族挑出個合適的名來的。
即使不算上要應付皇母,倉頡也對此要求並不抗拒這兇獸一族歷來亂來得很、幾乎將世上能打的族羣都欺負了個遍,卻從來沒有欺負過人族,不管是他那一代,還是老哥守護過的另外兩代。
他甚至還因爲從未與犼族有過嫌隙仇怨,而特意偷偷地跑到了地界一趟,冒着被砸扁震聾的危險,緊緊地跟在這一族後頭,親眼見識了其與世上數不勝數的兇惡族羣鏖戰萬場,才終於靈機乍現,造出了此後自己也頗爲得意的“犼”字,贈給了這一族。
“犼”,兇極,惡極,也任性之極,其吼聲所到之處百獸辟易不恰好合了這個兇獸族羣的脾氣秉性
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頭,犼族終於還是欺負到了他們人族的頭上。
欺負的還是最不該受氣、本也不需要受這個窩囊氣的老大哥。
只是這個欺負法子,未免也太不講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