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陣靜默,秀兒低下頭,長長的發簾垂下來,擋住了眸中的顏色:
“殺人”
“爲什麼”
沐千尋只覺得荒謬,好笑之餘,是莫名的苦澀,大抵自己當初也這麼想過吧。
“因爲我想保護自己,保護爺爺,這樣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了。”
秀兒猛的擡頭,對上沐千尋的眸子,滿眼的堅定。
“傻丫頭,想要保護自己沒必要殺人,我可以保護你。
殺人是要付出代價的,殺人償命你沒聽過嗎,不是所有人都能安全無虞的脫身的,你砍別人一劍,總有一天,會有人還你一刀的。
況且,你不能雙手沾滿獻血,這樣的人,是要下地獄的,我可以,你不可以。”
沐千尋搖搖頭,眼中略過一抹複雜,殺人成魔,她會不得善終的吧,她早已數不清死在她手中的人,究竟有多少了。
“你不可能一直保護我的。”
秀兒的聲音很低,咬着嘴脣,有幾分失落,好似在自言自語一般。
“那你也不能殺人,不是什麼事情,都需要用獻血解決的,想要不受欺負,就要變得聰明,比任何人都聰明,懂了嗎”
沐千尋的眸子亮晶晶的,一身的功夫真的能保護自己嗎,那纔是深陷險境,一切紛擾的源頭,那把劍,殺得了敵人,又何嘗不會刺傷自己。
秀兒怔怔出神,搖搖頭,轉身進屋,背影蕭瑟,變得聰明呵,何嘗容易。
變得聰明,說白了不過是摸透人心,懂得把握分寸,置身事外,在任何事上都能做一個旁觀者。
可這世間,最莫測的也莫過於人心了,所謂知人知面不知,不正是如此,與你爭鋒相對的人,不一定會害你,對你關懷有加,笑顏相待的人,也不一定就是朋友。
人心交織了慾望愛恨,種種種種,活了兩世的她,到今依舊學不會聰明,這可比殺人難多了,她做不到足夠的心硬。
是啊,秀兒說她不可能一直保護她,她怕是連自己都保護不好吧,不然,她身邊的人,也不可能接連出事,她的孩子也不會被殘害致死。
月亮遁入雲層中,天色更黑了幾分,凌尋小築中還燈火通明,漸漸的,寂靜無聲,只是內心無法平靜。
這一夜,再沒人打擾,近日來發生的一樁樁一件件,在眼前重演,睏意襲來,不知何時,竟睡了過去。
這一夜睡得極沉,卻是一個接着一個的夢,直到天亮,還是疲憊的很,記不得究竟夢到了什麼,恍恍惚惚,心頭沉悶。
這凌尋小築似乎註定了會不得安寧,早膳剛剛端上來,還沒來得及動筷子,子桑笑便奉了赫連銳絕的命令,來喚沐千尋過去。
頓時沒了胃口,看來,以後是不能讓子桑笑隨意進出凌尋小築了,真是不解,赫連銳絕叫她過去要說什麼。
繼續的假仁假義,還是論一下此次的獎賞,真是好生諷刺,人生如戲,她卻並不想陪他演下去了。
屋內,沐千尋端着一碗湯羹,自顧自的一勺一勺的往嘴裏遞,對子桑笑恍若未見。
“郡主,部落長請你過去”
子桑笑清咳一聲,抱拳,妄圖緩解這尷尬的場景。
雖說沐千尋一直都喜歡晾着他,從來都對他愛答不理的,可今日是他初次覺着沐千尋的態度不友善到了極點。
“不去”
沐千尋臉色冷冰冰的,一雙深幽的眸子看不出喜怒,直到將湯羹用盡,纔想起迴應子桑笑。
子桑笑蹙眉,果然不出赫連銳絕所料,這語氣夠決絕,不過一早猜到的事,赫連銳絕豈會讓他來碰釘子,一撩衣襬,單膝跪下:
“部落長是下了令的,郡主不去,屬下不走”
沐千尋終於擡眼去看他,嘴角上揚,笑了,笑的詭異,笑的駭人,比發脾氣更讓人心裏沒底。
沐千尋依然不說話,默默的用膳,慢吞吞的,總也喫不飽似得,這一餐,她總算理解了何爲食不知味了:
“你威脅我”
“屬下不敢”
子桑笑回答的極快,心中暗歎,他怎麼就攤上了這麼一樁苦差事,同樣是赫連銳絕身邊的守衛,還是百里孤蘇兩兄弟聰明。
沐千尋背對着子桑笑,大大的翻了個白眼,不敢,可你已經做了
“帶路吧”
長長的吐了口氣,無奈的擺手,赫連銳絕是不會罷休的,只要她在這宣王宮一日,都難逃赫連銳絕的糾纏。
出門之際,子桑笑猛的伸手攔住慕宥宸,不敢與慕宥宸對視,硬着頭皮道:
“駙馬留步,部落長只請了郡主一個人去”
“你以爲,你能攔得住我”
子桑笑悶哼一聲,整張臉都疼的扭曲了,汗水順着發間流下。
慕宥宸下手倒是夠狠,專門往經脈上捏,這力道,就算骨頭不斷,也起碼好幾日提不起手臂了。
“我一個人可以,不會有事的。”
沐千尋拉着慕宥宸,柔柔一笑,語氣淡淡的安撫,赫連銳絕總不會吃了她。
她昨日才殺了兩個人,今日子桑笑再殘了,他們可就真的惡名遠揚了。
一路走來,只碰到寥寥幾個宮人、宮女,畢竟這纔是初晨,還不到忙碌的時候。
沐千尋卻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特別,從前這些人也會行禮,可從未向今日一樣發自內心的恭敬。
或許是她幫她們除去了宇文萱的緣故吧,不知她們若是知道這一切都是赫連銳絕縱容所造成的,是何感想,她還真是想看看呢。
子桑笑拖拖拉拉的走不快,一直護着被慕宥宸所傷的手臂,有心之人一定看得出,他的那隻手掌,異樣的發白。
凌銳殿中,空無一人,沐千尋回頭望着子桑笑,等他的解釋。
“部落長可能可能在偏殿。”
子桑笑忽的躲開沐千尋的目光,吭吭巴巴的,想他從前,何曾這般狼狽過,手臂上的傷讓他喘不過氣兒,比生生捱上一刀還要難受。
沐千尋二話不說,饒過屏風,便是偏殿,果真如子桑笑所說,赫連銳絕就坐在偏殿中,面前是一桌飯菜。
“還沒用膳吧,陪父汗一起。”
赫連銳絕難得面色平靜的沒有那抹假意的笑容,聲音渾厚沉穩。
沐千尋環顧四周,無一人伺候在旁,菜看着已經涼了的模樣,該是等了很久,一轉頭,子桑笑已經不見了。
“用過了,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聲音聽着很平靜,毫不客氣,一副十分輕鬆的模樣,從今往後她絕不在赫連銳絕面前表露太多情緒,沒有愛恨,亦是沒有喜怒。
赫連銳絕衝沐千尋招手,對她的態度不甚在意:
“來,千尋,坐下慢慢說。”
“不必了,我還有事,有什麼事,就這樣說吧。”
一口回絕,目光不經意的落在這裏,那裏,就是不去看赫連銳絕,餘光撇到的,是他一臉的漠然。
“你還是這般任性,你究竟要怎樣才能長大”
赫連銳絕的語氣突然重了幾分,聲音也拔高了許多,今日的赫連銳絕,着實與往日有些不同。
“我早就長大了,再怎麼任性,夏國也包容着我長大了,而在我長大的過程中,身邊的人疼我,寵我,就是沒有人算計我
若是在這青葛部落,我或許的確任性不起來,就會死在那猝不及防的算計中了,父汗,你說是吧”
沐千尋吟吟一笑,這是他最不願聽到的話,夏國,算計,她就是要刺激他,她的不好過是因爲他,那他也別想好過,別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
也暗自的嘲笑自己真是滿口胡言,從小到大,從前世到今生,她的命中何時少的了算計。
“你還在怪我”
“不該的嗎也是,我哪敢怪父汗呀,父汗做的所有事都是對的,我不會,更不敢怪父汗。”
赫連銳絕還想說些什麼,被沐千尋生生堵了回去,這本該氣勢洶洶的質問,從沐千尋口中輕飄飄的逸出,也變了意味。
“你當真以爲,你看到的就是真的了嗎,你以爲你已經看到最深處了嗎,看到所有的利害了嗎”
赫連銳絕輕哼,似笑非笑,彷彿一眼就能看清沐千尋在想什麼,在他面前,沐千尋就像一隻無所遁形的地鼠。
“父汗想要怎樣爲自己的行爲辯解,我洗耳恭聽”
沐千尋扯扯嘴角,依然在笑,只是那笑已經僵硬不堪,她怕,他再說下去,她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在得意什麼,他爲何那麼鎮定,他就沒有哪怕一點點的愧疚,還有什麼是她沒看到的嗎,故弄玄虛而已
赫連銳絕起身,步步朝着沐千尋走來,語重心長,眼神有着獨特的滄桑,那是沐千尋這個年紀的人,絕不會擁有的:
“我又豈會害你,古人云,喫一塹長一智,經歷過一事,你便會謹慎一分,今後自然就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沐千尋不由得倒退一步,有裙子的遮擋,不明顯,她自認爲她的氣場很強,就是那種足以碾壓所有人的王者風範,可是在赫連銳絕面前,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不夠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