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南宋豪俠圖 >第一回:明州豪客
    滿江紅

    岳飛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南宋紹興七年春三月臨夜,綿長的冷雨扯起漫天細絲,悄然無聲地寒着人心,黏得明州府鄞縣方家村內一片安靜肅殺。村口一排子的大銀杏樹拉起膀臂,奈何斜風吹雨不如願,腳下漸溼,眼見着乾地越來越小,徒嘆無計可施。

    且說村尾一戶人家屋內卻熱鬧異常,一豪武高大的漢子光着上身,筋肉如銅打鐵鑄般疙疙瘩瘩凸起,瞪着銅鈴大的眼睛正對懷中嬰孩嚷道:“小子,快快些長大,隨我提槍上馬,將這一干金狗殺得乾乾淨淨”說着說着一時興起雙手竟捧起孩子如使槍般向前來回蕩起。

    這孩子雖僅有歲餘,卻不見害怕,反倒咯咯笑着。大漢見狀,又引得一陣大笑,震得屋中滿是迴音。“一家子淨是這種粗豪的性子,連這孩子都跟着瘋了起來。”

    隨着聲音一婦人端着兩碗麪挑簾而入,因雙手皆持着碗,右手肘挑簾時湯汁不慎濺到了手指上,不禁“哎呦”了一聲,微一皺眉。大漢見狀急忙將孩子放在牀頭,三兩步接過麪碗放到桌上,回頭拉起婦人手仔細瞧了起來,婦人急急的將雙手抽回,面色微紅的啐了一口道:“偌大的人了,也不知羞臊,不怕被孩子看到。”

    大漢一愣,卻瞟到了婦人眼角的笑意,映着燭火,雙眼如水波般仿似將整間屋子都照得亮堂起來,大漢一時看得癡了。

    此時,忽聽得村口竹板聲響,飄飄忽忽地有人唱了起來。

    “前年伐月支,城上沒全師。蕃漢斷消息,死生長別離。無人收廢帳,歸馬識殘旗。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

    聲音蒼老沙啞,如同野雞兒掐住了脖子,野狗兒打折了腿,斷斷續續卻又直往人耳朵眼兒裏鑽。更奇的是那幾聲竹板,梆梆作響雜亂無章,竟完全壓不在曲兒上。

    屋內婦人急急將孩子從牀頭攬入懷中,捂住嬰兒雙耳,生怕驚到了。大漢操起門旁鐵棍,奪門而出。婦人忙道:“官人小心,莫惹事”“不妨事,你且稍待”聲音傳來處已是幾十步外。

    片刻時間,曲聲兒消散,又過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行至門外,竟不是一人而歸。只聽得門外大漢招呼道:“老人家請進屋稍坐,我家中雖有妻兒,但您老雙眼不便,也就不妨事了。”說罷挑簾而入。

    屋內婦人定睛看處,只見大漢左手提棍,右手牽一男童,這男童麪皮兒雖髒但透出粉白,腰間插着一對兒黑亮的竹板兒。眉如彎月,雙目黑亮,此刻正忽閃忽閃不住四下張望,大約三、四歲模樣。

    男童身後緊跟着一位老者,卻把婦人驚得雙手一緊,將懷中孩子攬得更深。原來這位老者頭髮灰白,骨瘦如柴,最惹人的是兩個眼皮低垂,深深地陷入眼窩之中,雙眼竟似被人生生挖去一般。老者懷中也抱着一個嬰孩,已沉沉睡去,側顏看去倒也生得可愛已極。

    那婦人本非尋常農夫之妻,雖情知老人雙眼已盲,卻也自覺失禮。雙手連忙將孩子遞給大漢道:“這位老人家請稍坐,我去弄些飯食酒菜來。”

    不多時,婦人端着一壺黃酒,幾碟小菜進來,無非就是些尋常醬豆子、醬豆乾而已。婦人接過兩個孩子放在牀頭,又端過丈夫眼前的一碗麪遞給站着的孩子。孩子也不答言,蹲在地上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大漢爲老者斟了杯酒道:“老人家,我姓方,名喚方君亭。”又指着婦人道:“這是渾家,孃家姓何,名喚何柔,不知老人家高姓大名”老者拱手言道:“多謝二位恩公,我本如乞丐,何談高姓大名。小老兒本姓郝,名字卻也忘記了,多年來人們都喚我做郝瞎子,恩公也如此稱呼便是。”

    方君亭道:“怎可如此,那我叫您郝大哥便是,適才聽得郝大哥曲聲慘然,雖音律欠佳,但其中意境我自聽來卻比那些粉醉之音入耳得多,想必郝大哥是從北方戰亂之地而來。”

    郝瞎子悲嘆道:“方老弟所言甚是,我本是北方人士,因金人殘虐才逃往南地,雖一路躲藏,奈何家人先後離我而去。真可謂家人盡皆喪,唯有我獨活,最後孤身一人一路乞討苟活逃至汴京。怎奈好景不長,靖康初年正月初二,欽宗剛下詔御駕親征,第二天便邕州失守,金兵渡過黃河,徽宗連夜逃跑,一時間汴京城內人心惶惶,有家的尚且無法自保,更何況我這行乞之人。”

    何柔接口道:“郝大哥,那您雙眼俱盲,戰亂城中豈不更難存身”郝瞎子苦笑道:“方大嫂子,我這雙眼就是在同年瞎的。初六日,欽宗被迫親自登上宣德門,李綱爲親征行營使,國破家亡之際,全民皆兵,竟擊退了金人數次進攻。我老頭子也有幸參加了此次守城,可嘆今早笑語人,夜晚城下骨,端的是不敢回顧。可之後卻也過得了一年安生日子,我隨着賣藝之人學了些粗笨把式,賴以爲生,活得倒不似從前顛沛。豈知年末欽宗親自去金營中納降表,又遙拜金國,可憐的是那風雪中翹首以盼的全城百姓。我一怒之下離開汴京,誰料途中偶遇金兵,他們明知我非細作卻也百般羞辱。我雖爲乞丐卻也知骨氣二字如何,對金兵破口大罵,他們倒是沒要我賤命,只是生生挖去我雙眼擲於地上,對我言道留下此雙眼替我望着汴京國破家亡之日,說罷狂笑打馬而去。我摸索着撿起雙眼硬吞了下去,卻也暗下決心定要活着聽到汴京捷報之時,怎料想聽到的卻是靖康之恥,國破家亡罷了,可嘆我卻早喪了自盡之勇氣。”

    郝瞎子說得平平淡淡,何柔卻聽得寒入骨髓,雙手緊攥衣襟,眼淚撲簌簌打溼了一大片。

    方君亭本是個粗豪漢子,渾沒注意到妻子異樣,單拳擊案怒道:“郝大哥,不瞞你說,我本就是個務農之人,自小與渾家相識結親,聽得靖康之恥本想一怒從軍,奈何朝中奸佞橫行,無奈下打消了此念頭。待得高宗海上歸來,改年號爲紹興,取有紹祚中興之意。我終幸天降名主,不顧家人反對投身從戎。因我有一把子力氣,殺敵時又毫不畏懼,屢立戰功,終有幸在岳飛將軍麾下升作一名副將。怎料高宗昏庸,竟啓用大賊子秦檜爲相,不思退敵反殘殺各地抗金義軍。紹興五年時,竟下令從抗金前線調回嶽將軍平定洞庭楊幺,但楊幺卻實也可恨,本是要等貴賤,均貧富,可自己站穩腳跟後竟窮奢極欲,連睡覺的牀都要鑲上金石之物。不但治下百姓貧困潦倒,更是隨着性子濫殺無辜,頗不得人心,嶽將軍大軍所過之處爭相歸服。而我乃是一莽撞之人,沿途看見洞庭百姓之慘況便憤恨難平,甫一開戰便直殺入敵軍深處,待得力盡時卻也無法全身而退了。再轉醒已被人救回到嶽軍軍營之中,滿身是傷動轉不得。嶽將軍見狀好言安慰,差人將我送回方家村。誰知家中父母早已亡故,只剩渾家一人兀自苦等。渾家細心照料,衣不解帶,半年有餘我方好轉如初。本想再度從軍,但天可憐見,渾家已然身懷有孕,遂爲我誕下此子,自此我方打消了二次投軍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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