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州郡晉昌城本就是邊城,再向北五十里,便是玉門關。
當初是歲給年年看過的華夏地圖上,那個當時尚未探明的小城,就是晉昌城。
年年隨着使臣隊伍一路向西北而行,一半路程坐馬車,一半路程騎大馬,看起來就只是個片刻不得安寧的小孩子,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歡欣雀躍到底壓下了多少劫後餘生般的痛苦。
使臣出京時,國師並未出現。
使臣出京時的儀仗鋪滿了半個京城,榮獲了出使資格的年年刻意湊到了松青身邊,無視了長安來往玩家的指指點點,擡頭挺胸地騎馬走出了城門。
在年年想來,西米爾肯定會看到自己,也肯定會發現她其實已經沒有刺殺國師的機會了。
除非,國師會在接下來的某一天突然出現在邊城或者使臣隊伍之中。
離長安越遠,離西米爾那個人越遠,年年的心情就越好,那個討厭的任務內容也就越來越模糊。
雖然不知爲何西米爾始終都未曾出現,也沒有要解除任務契約的意思,年年還是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儘管這種如釋重負更像是突聞自己的死刑從立即執行變成了緩期執行。
一路走來,目中所見的綠意漸稀,天空越來越蒼茫,遠處高低有致的山脈也漸漸被拉成了一條橫亙眼中的土色細線。
風漸凜,雨漸寒,從未經歷過北地早春的年年最後還是鑽進了馬車,在祁有楓無奈的眼神裏把自己裹成一團,一直睡到了晉昌城。
年年有點害怕和祁有楓獨處,但她也知道,祁有楓是這一行人裏唯一一個可以讓自己安然停留身側的人。
祁有楓後來並沒有和年年繼續討論她的身份,兩人心照不宣地揭過了這個話題,只是略略交流了一下西米爾的事情。
得知年年竟然被迫接受了這麼一個自殺式任務,祁有楓先是按下了心裏對西米爾的殺意,也沒有對年年的選擇進行對錯的審判,只是又摸了摸她的頭,笑容清淺又溫柔
“你若想殺,我陪你一起;你若不想,我也不會離開的。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記得你是誰。”
祁有楓的話雖然讓年年感動,但卻並沒有減輕她心裏的茫然和忐忑。而說到底,她要如何做,確實也只能靠她自己。
但當時的年年還是對着祁有楓甜甜地笑了笑,在剛好闖進門的子墨揶揄的調笑聲裏往祁有楓的身後躲了躲。
低頭斂目的年年無奈地在心裏自嘲,自己還真的是進步了,最起碼在表情控制這方面大有進步。
子墨和松青的商談很成功,雖然年年並不知道他們到底私下裏達成了什麼協議,但她從子墨和祁有楓的交談裏猜測,應當是松青提供了相當一部分巴蜀地區官員將領的資料,並且在國師的默許和幫助下,趁着此時皇帝清查各軍將領和換將換防,計劃把某些心有異想的人調到巴蜀去。
年年的猜測得到了松青的確認,並且又被動地上了一節權謀課,看起來松青是真的想把年年培養成他的專屬助手,或者叫私人保鏢加祕書更恰當。
祁有楓進使臣隊伍的事自然也被順利解決,子墨當天便匆匆趕回了依然在興建之中的囚龍寨。..
三天後,使臣隊伍從長安出發,再過兩天,晉昌城已在眼前。
年年聽到車輪咕嚕嚕轉動的聲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幾個人的交談聲,她裹着毯子在馬車車廂裏滾了滾,蹭到馬車的小窗口邊,把下巴架在窗臺上向外看。
好像是晉昌城的將領在歡迎松青大人的蒞臨指導
年年聽了幾句就沒了興趣,向後一倒,砸在身後厚厚的毯子上,眼睛裏倒映出祁有楓的面容。
“北地比較冷,尤其現在還不到三月,其實還算是冬天。”祁有楓也看了看窗外的黃土大地,說道。
“可長安城裏的花都開了好幾茬了。”年年半是不解半是抱怨地說道。
“可能是因爲長安城玩家比較多,所以氣候比較怡人吧,一年四季都還比較舒服。”祁有楓回想着長安城的四季,夏天似乎從未酷熱,冬天也從未苦寒。
“咚咚咚。”似乎有人在敲這輛馬車的廂板。
“什麼事”年年一骨碌坐起來,看着掀開的馬車簾子,被吹進來的寒風激得一個哆嗦。
“大小姐,下車了。”藏九乾脆拿着簾子扇了扇,陣陣冷風被他送到了年年面前。
“好冷的啊。”
年年嘟囔着,一咬牙扔開了毯子,幾步蹦出了馬車,站在地上不停地搓手跺腳。
幾百個長衣長褲甚至披甲戴盔的漢子堆裏,突然蹦出一個穿着短衣短褲的小姑娘,年年這一亮相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藏九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廣袖長衫,又看了看隨後踏出馬車的祁有楓,也不得不承認,年年確實應該冷。
“這個你要不還是在馬車裏待着吧”藏九看着瑟瑟發抖的年年,於心不忍。
“沒、沒事,適應一下就好。”年年挺直了身板,雙手拽着斗篷的兩邊,盡力抵擋着城門口呼嘯的北風。
“我有其他的衣服,你要不要”祁有楓站在年年身邊,皺着眉低頭小聲問年年。
“這個場合不太合適。”年年搖頭。
“也罷,我趁這幾天給你準備一些大氅之類的禦寒用。”祁有楓沒有自作主張,雖然有些心疼,但還是尊重了年年的想法。
藏九本就離得不遠,也把這兩人的談話聽了個清清楚楚,挑眉看了看挪到年年身後、布衣頂着北風獵獵作響的祁有楓,摸了摸鼻子。
好男人啊
只是個例行的出迎而已,使臣一行五百人很快就進了城,並被安排在了城中將領及其親眷居住的東城。
“呼,活過來了。”
終於到了室內,年年看着自己紅紅的胳膊和雙腿,在室外時是刺痛和麻,現在一進屋,四肢全都像是被熱水燙過一樣火辣辣的。
“你這樣再往北走,肯定受不了。”祁有楓隨後進屋,直接撈過年年的一隻手臂,放在掌間輕輕揉搓。
年年與玩家不同,她不僅會覺得冷,而且還很可能會被凍傷,至於凍傷之後會嚴重到何種程度,祁有楓也無法確定。
“不用這麼麻煩,”年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縮了縮手,“我用熱水泡泡就好了。”
“不行。”祁有楓立刻反對,表情嚴肅,“驟冷到驟熱,溫差變化太大,只會加重凍傷。”
年年吐了吐舌頭,用另一隻手學着祁有楓的樣子,揉搓着自己通紅的小腿。
“唉,”祁有楓突然嘆氣,“我原本不想說,不過你似乎沒怎麼意識到,接下來的行程環境又比較極端,我覺得我還是應該提醒一下你。”
“嗯”年年擡頭,不解地等待下文。
“現在外邊這個天氣,對我來說只是有一些冷而已,更不可能會被凍傷,但是你不一樣,你太真實了。”
祁有楓有些擔憂地看向年年。
不僅僅是祁有楓,對其他人來說,這個天氣也只是有些冷而已,臉色也只是有些被寒風吹上的微紅。
就算遊戲公司想讓玩家擁有真實的遊戲體驗,也不至於讓玩家們在夏天裏每天大汗淋漓,在冬天裏哆哆嗦嗦不敢出門,玩家們對氣溫的體感始終是與真實世界不同的。
好在年年的衣着與其他人確實差別極大,也算是爲她與衆不同的畏寒提供了一些解釋。
但是
“你在擔心,我會因爲自己這種與衆不同的真實而暴露、暴露自己不是玩家的事情”年年目光清澈,與祁有楓對視。
祁有楓點頭。
“雖然說我不太想暴露,但若是實在隱瞞不住的話,也不必強求。”年年低下頭,依然有些僵硬的指尖微微蜷起。
“我本就不是人,偏偏要把自己當作人,又希望別人也把自己當作人,這不是在自欺欺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