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周圍精銳環行，沈疾馭忽雷駁在側，十月不得不與滿宜乘坐小車隨後，沿途嘟噥：“君上曾在祁國爲夫人，這般與祁君同乘，孤男寡女的，不好吧。”</p>
滿宜也不知爲何非要同乘，也覺不好，到底國內正亂，陛下們有旁的考量亦未可知。</p>
段惜潤經阮雪音一番剖陳已認清局面，坐在車裏脊背挺直雙手緊攥。</p>
“這段路視野開闊不易出差池。你放鬆些，留着精神到邊境，若順利，回國還有一場周折。”</p>
段惜潤嘗試鬆了鬆攥着的手。</p>
依然很硬，如她整個人緊繃。“有新消息麼？”</p>
話音未落沈疾聲起於車外，“君上。”便遞進來一個紙卷。</p>
顧星朗閒閒展開。</p>
段惜潤盯着他臉。</p>
“榮王被誅，莊王攜滑國公與你的大姐姐平度侯在坤泰殿相持，”</p>
大公主平度侯奉她命監國。</p>
顯然他沒說完。</p>
“玉印和兵符到了肖賁手裏，說爲防變數，女君回來前都不會交出這兩樣東西。”</p>
段惜潤嘗試冷靜，竭力思考，“爲何會到肖賁手裏？他如何知道母后將東西放在哪裏？”</p>
顧星朗坦坦看她，“或是你母后被殺時他就在近旁；或是他在你母后還有一口氣時找到了她，表明是奉我命代你前來相助，你母親擔心玉璽兵符無論交給哪方都會危及你君位，不若給他，等你回去主持大局。”</p>
段惜潤依然死盯他，“若非知你腦子快，見字便能拆理，我真要懷疑，這套說辭是本就備好的。母后是肖賁殺的，待我回去，我、平度侯、莊王滑國公，都要死於祁軍攻伐。”</p>
顧星朗動了動眉心，沒解釋。</p>
“我明白。她都告訴我了。此番你保我保白國是冒祁國之大不韙。”她卸下生硬語氣，“祁臣，確都想殺我麼？那肖賁——”</p>
“不排除他受了旁的指令或煽動，作梗殺你母后。”</p>
段惜潤本就亂跳的心顫了顫。“怪不得。”怪不得阮雪音要反覆強調他護她之不易——便是不希望萬一殺母后的是肖賁，她遷怒顧星朗而至敵對。</p>
顯然顧星朗此刻明白說也爲防這個萬一。</p>
顧星朗等了會兒沒下文，“怪不得什麼？”</p>
“沒什麼。我此回國若成，便欠你一份大恩。你想要的，我都會盡力幫忙。”</p>
是誠意也是再遞橄欖枝以防他變卦。顧星朗笑笑，“我有私心。不想我的子民認爲他們的君上靠背信棄義來攻城略地。更不想他們認爲這世上的成，其路徑都陰暗、歪斜、不講底線。”</p>
他與阮雪音對世界都有些過分透徹而至於聽起來天真的看法。</p>
自以爲世故懂攻伐的人會恥笑他們愚仁。</p>
也許那些人還不夠世故。父君曾說從不世故到世故再到知世故會世故而不以世故爲巧爲榮，是一整套人間修行，放在廟堂裏實踐便更是高深學問。</p>
她不確定他是否正在練習。</p>
“你從不曾用過麼？陰暗的，歪斜的，不講底線的。”</p>
顧星朗想了想，“應該也用過。許多事情難以自證。你知道坐在這至高處有最大的可能實現理想，也有最強的桎梏促人跌破底線。兩者在某些情形下相斥。比如不殺你的理由和殺你會達成的結果，對祁國而言都是理想。但我必須二選一。”</p>
段惜潤細揣摩這段話，並沒完全懂。但有一點她聽出來了——“所以你還是有可能變卦。還是可能護不住我或者臨到關頭選擇殺了我。”</p>
或因道路確開闊確難受伏，或因那所謂的暗手心知機會不在沿途，一路往南，當真太平。以至於車到邊境的黃昏外間聲震，段惜潤整個人都有些懵，挑窗簾見銀甲鋪天蓋地，最首一人，高馬戰衣。</p>
“參見君上！”</p>
她細瞧方知是寧王顧星延，總見此人閒雲野鶴，一朝帶甲竟沒認出來。</p>
顧星朗隨即下車走近，微一笑道起，“韻水形勢如何？朕沿路收奏報，怕也沒有你這就在邊境的快。”</p>
寧王沉聲答：“三方相持。”</p>
竟然還在相持，而不是你死我活趁段惜潤沒回，決出勝負、拿下君位。顧星朗心裏莫名開出另一條岔路。不清晰，暫想不出是什麼，但整局版圖分明有變。</p>
寧王瞧他入神，有些明白，“該是激戰太久都有所不濟，準備蟄伏智取。”</p>
顧星朗表情依然閒淡，“好事。七哥你帶兵護她回韻水，旁人朕都不放心。”</p>
寧王的臉微繃起來。</p>
離得近顧星朗一直盯着。</p>
忽見他重跪：“請君上三思！”</p>
這句極響，與先前二人對話完全不同，足叫身後萬千將士聽見。</p>
顧星朗嘴角噙笑，也以同樣聲勢回：“寧王何意？”</p>
“白國已亂，宗廟飄搖，當乘勢攻取，統青川之南於大祁！”</p>
顧星延隨性肆意，自來決策行動卻不拖沓，而這句話順暢得聽一遍便知演練過千百遍。</p>
他也猶豫吧。不確定要否攜邊境將士以國之利害挾天子，這兩日該反覆斟酌，也便一再打磨措辭。</p>
“白國女君來大祁，爲賀珮夫人生辰。祁白百年交好，乘亂攻伐，絕非仁義之師，更是在全天下面前背信棄義，一時擴疆土，不及大祁信譽損。”顧星朗高聲，語出無波瀾，道完這句復低聲向寧王：</p>
“七哥對朕若還有幾分信心信任，那麼聽朕一句：時候未到，不是這樣。”</p>
寧王單膝在地嘴抿得極緊，好半晌亦壓聲不讓第三人聞得：“君上若是因與白國女君私下有諾，臣弟不認爲一己之私可凌駕於——”</p>
“不是。”</p>
寧王眉頭亦蹙。</p>
“寂照閣。”顧星朗片刻沉吟忽道，“我留她有用。”</p>
寧王蹙眉更甚，擡頭看他，那眼神裏難得疑慮。</p>
“許多話不便此刻與七哥解釋。待回霽都必把酒詳敘。韻水此刻局面不在預期內，本國極可能有人暗中違抗軍令——朕現下不問是不是你，之後亦不追究，你此刻遵聖諭行事，便還是忠臣良將。”</p>
除卻道義上說不過。</p>
顧星延想不出放棄的理由。</p>
寂照閣亦不夠充分，哪怕有傳得河洛圖者得天下——他對寂照閣的敬畏更像是對祖制、對傳說的敬畏——而非一幅圖的所謂神力。</p>
攻必勝，退失機！切！切！</p>
信王短箋尤在心，初冬南境的風中盡皆草木聲。</p>
“請君上，出兵攻伐，一統青川！”</p>
寧王重揚聲，字字破冬風擴向身後大軍。成排大軍齊聲相附亦如漣漪彌散，一圈一圈，直至聲震入天：</p>
“請君上，出兵攻伐，一統青川！”</p>
“請君上，出兵攻伐，一統青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