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其實剛亮不久，是個多雲日。破曉時分她被孩子踢醒，也是近來常事，睡不着，乾脆起來。</p>
顧星朗離開後有關南境和白國的消息便不再傳進宮了——自然。她本可以喚鳥兒南下尋他，也便能探得進展，又怕萬一有變，須鳥兒使力，終沒動作。</p>
密函到，尚未拆開，她即知有變，萬幸沒動作。</p>
卻不來自顧星朗，而來自顧星延。</p>
內容也很簡單，總共兩項：</p>
君上親送女君回韻水，昨夜已入白國境，霽都禁衛並南境兩萬祁軍隨護；</p>
提防信王。</p>
阮雪音完全不信顧星朗會親赴白國。再有把握、藝高人膽大，國君入他國境、還是在這種兵荒馬亂時——太不智，他絕不會做。</p>
但寧王沒有必要騙她，因爲大軍昨夜就入了白國，消息至霽都再有遲滯，今日要查也很快能落實。更可能是顧星朗做出了親送段惜潤回國的態勢，讓所有人以爲他在隊伍裏，而其實不在。</p>
爲了——震懾刺殺者，減少段惜潤遇險的可能？</p>
她復盯第二項：提防信王。</p>
雖未料及，十分可信。所以顧星朗是也窺得了端倪，打算引蛇出洞吧。故意做出他赴白的聲勢，看離祁入白之後有沒有人趁亂對他動手——也便能確定誰在作梗並拿到實據。</p>
滌硯仍候在外間。她匆匆喫好讓雲璽簡單拾掇了，出得正殿門道：</p>
“有勞大人，陪本宮去趟披霜殿。”</p>
披霜殿內荻蘆敗，秋日黯淡，淺霧成片。紀晚苓乍聽是要她回相府送信，不明所以，也並不想對阮雪音言聽計從。“佩夫人有話給相國，傳召便是。”</p>
“不合規矩，此其一；傳召會叫許多人知道，此其二。”</p>
紀晚苓方感事關重大。“此刻就去？”</p>
阮雪音自袖中拿出親筆信，已經封緘，“此刻就去。有勞。”</p>
天已盡亮。</p>
青川極南比霽都亮得更早。段惜潤的騎術是登基之後才學起來的，不精，狹道上奔命大半個時辰已覺不濟。</p>
“君上來十月這裏吧！”</p>
蹄聲飛濺，風聲呼嘯，南國之寧秋晨之美如雲煙過眼。段惜潤沒應，旁側祁將看一眼十月通身龍紋鐫白衣，斂聲道：</p>
“女君曾在祁國爲夫人，非常之時與祁君共乘一騎，不奇怪。”</p>
段惜潤並不完全理解讓十月扮作顧星朗之目的，到此刻方有些悟，卻陷入更深疑惑。</p>
十月只怕段惜潤騎不動，一心勸：“說得是。君上快過來吧。”便馭馬靠近，極近，瞅着時機一拽一攬，將她圍在身前。</p>
“這樣更穩妥，利箭射來十月也好爲君上擋着。”</p>
段惜潤不知能說什麼，半晌道：“你騎馬倒有樣。”</p>
“青川男兒哪個不學騎射！”十月難得中氣足，說完又嘿嘿笑，“不過我射御差些，準頭全憑手感。”</p>
“難爲君上記得。趕水郡。”</p>
便如崟國獨愛“寧”之一字，從鎖寧到寧安，衆多地名採用——白國也有愛字，就是這個“水”。</p>
韻水，趕水，依大江且靠海，倒比崟國偏愛更有理有據。</p>
“海邊生活不好麼？偏跑來中部，烏煙瘴氣。”</p>
這問題十月似不止頭回聽，答得極順：“據說世事如圍城，城裏的想出來，城外的想進去。”</p>
這話極像樣，段惜潤刮目：“那你現在城裏城外都試過了，覺得哪邊更好？”</p>
十月想了想，“有君上的地方就最好。若能與君上海邊度餘生，更加好。”</p>
段惜潤從不覺十月對她是真心喜愛——或也有真心，卻必定帶着諂媚、邀寵，討好大過喜愛。</p>
但這刻她有些信，海邊度餘生五個字莫名誠摯，頃刻有畫面。“回頭朕在南邊建一座行宮。儘量選趕水郡附近吧。那地方朕還沒去過。”</p>
十月聞言來勁，張口講起幼年故鄉生活。</p>
他可真是個生而會講故事的人，再普通不過的小節，出海捕魚岸邊拾貝，繪聲繪色。“君上知道海人魚麼？狀如人，眉目、口鼻、手爪、頭皆爲美麗女子，無不具足。皮肉白如玉，無鱗，有細毛，五色輕軟，長一二寸。發如馬尾，長五六尺。臨海鰥寡多取得，養之於池沼。交合之際，與人無異，亦不傷人。”【1】</p>
段惜潤聽罷好一陣反應。“你見過海人魚麼？”</p>
十月重嘿嘿笑起來：“我小時候真見過，同鄰里說，沒人信。”</p>
段惜潤其實不在意真僞，“確實極美？”</p>
十月又想了想，似真的見過而爲此問努力確認記憶，“極美。我覺得同君上很像。”</p>
段惜潤咯咯笑起來。風聲仍疾，神魂仍忐忑，前路像生也像死，但她由衷笑。</p>
“真的。我第一回見君上，心想原來是你。”</p>
這樣一句話也發生在顧星朗初見阮雪音時麼。她沒由來想。世間的相遇與認定，那般偶然，互慕是神蹟，錯付纔是平常。</p>
但是真好，這樣一個深秋午後，她還有十月。</p>
近正午了。</p>
“主上說若有追兵，便會在正午至。”日頭高起來，那祁將策馬略近。</p>
段惜潤怔了怔，“哪路追兵？”</p>
“您方纔問過屬下，女君已死四個字喊出來，兩國聯軍如何還會拼力殺去韻水。當然會有人發現車中人並非女君，只需要時間，畢竟大多數人沒見過您真容。”</p>
少數見過她真容能確認車中死者身份的，只有御駕周圍的祁國禁衛，而爲了拖延時間，他們不會立時開口。段惜潤既知所有環節顧星朗都推測、交代過，也漸淡定：“他還說什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