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七百一十五章 君臨
    密道如一條凝固的光陰長河,載亙古與未知,讓此刻外間紛亂忽都顯得荒謬。

    火光漸弱,顧星朗展眸望那些復沉入黑暗的水書,心忖它們已在此大隱了百年——或者不過十年?

    他了解也用過太多手段,不願排除有人爲達目的故弄玄虛而後造了這條密道之可能。

    是在這裏耽擱太多時辰了。他撐開牀板,重返真實,出得寢殿門問時辰,已入亥時。

    “都快到了吧。”

    柴一諾與薛禮對視一眼,“是。”

    “走。”

    濃彩的煙爆破於韻水皇宮上方,城中混亂在這突生異象裏驟靜下來。

    肖賁人在引凰臺,聞聲回頭,也靜下來。

    段惜潤和沈疾還在巨樹間,一直很靜。前者對皇宮太熟悉,確定那彩煙起於坤泰殿附近;後者等了兩晝兩夜的信號,不斷北望,一再望,無論如何沒想到會是此時此刻天涯咫尺。

    隔着巨樹濃蔭兩人都朝下望。

    不見人影,但遠遠近近響起兵衛行進聲,該是宮中守備的兩國兵士正往濃煙起處查看。

    顧星朗攜柴一諾和瘸拐的薛禮走得極快。空中俯瞰,不過是成隊甲兵向坤泰殿涌動而三人成行步步踏在圍圈之外。

    段惜潤透葉縫看到顧星朗出現在夜色中那刻,莫名想起三年前入祁宮初見他那日。

    也是夜裏,比這距離還遠,卻是自下而上仰看,離國愁緒被忽至的怦然打散成了泡沫。

    他彷彿比昔年更好看了。少年清雋有了更鋒利棱角,眸中星光隱淬火,將燃未燃,所過之處,鬥轉月華傾。

    “得罪。”

    便聽沈疾耳畔低聲,她驀然被抓了胳膊無聲下墜。

    如殘蝶一隻,不掀半縷氣流,耳邊連風聲都勻靜——該沒引任何人注意,尤其遠處的肖賁。

    沈疾送了她下樹,並不現身,依舊掠回原位棲着,段惜潤也便不往上看。

    她看着愈近的顧星朗。

    不確定最後一刻是否這刻。

    他竟果然在這刻看了過來。

    只一個眼神,精準之至是要她過去。

    她無半分猶豫擡腳去。

    肖賁所見破夜色而來的便是四人。

    “末將參見君上!”

    此一聲過分發聵,惹引凰臺四周騷動,只片刻,復歸肅靜,然後宮門內山呼之聲震天,宮門外街巷間萬千軍民皆被迴音浩蕩懾得呆滯。

    宮內有兩國兵士。

    君上之呼,呼的是誰,所有人都覺心在胸中起了又落最後卡在嗓子眼。

    肖賁是見過滿尤的。跪拜之瞬他怪道這丫頭怎到了君上身邊,君上又是何時入的韻水進了皇宮而從裏面走出來,再忖昨夜混亂中只忙着誅殺宗室,竟不意還有漏網之魚。他低着頭,只聽顧星朗道:

    “麪皮揭了。”

    麪皮是文綺給戴的,段惜潤不大會揭,雙手並用良久折騰。

    肖賁不知該不該擡頭,君上未叫平身。比長夜更長,終聽顧星朗再道:“肖將軍辛苦。”

    他擡頭要答職責所在之言,便看清了段惜潤的臉。

    數日前女君赴霽都賀生辰,由南境入祁,肖賁身爲守將,驚鴻一瞥。雖只一瞥,距離亦遠,到底留了印象,因女君容色傾國、當世翹楚。駐紮皇宮後爲完成對白最後一擊,勢必要殺她,也已覓得了畫像發往守兵各處,名爲護,實爲誅。

    所以他當然認得這張臉。

    “見過女君。”卻畢竟經百戰,心下驚濤,面上不顯。

    易容揭面並非尋常事。顧星朗看着肖賁異常鎮定的臉。該顯時不顯,欲蓋彌彰,反給未經證實的猜測加碼。

    他上前半步,半蹲下去,與肖賁幾乎平視,略高寸許。“肖將軍此役辦得極好。鎮護韻水,迎回女君,連晉兩級不爲過。”

    肖賁埋首更深不敢僭越,待要再言職責,只聽顧星朗壓聲愈低:

    “賞罰皆須有據,該留的據,莫要弄丟了,回到霽都拿出來,你、你叔父、肖家一門的榮華才坐得實。聽明白了?”

    那封改變韻水城下局勢導致城門迅速被攻破的密信,當初他險些要焚,想着不能將路堵死,沒焚,揉成團塞進了中衣。【1】

    該還在吧?沒更換過衣物,層層外衣鎧甲嵌套再如何動作都不至將那一團破紙抖出來。他難於即刻驗證,胸前該當藏着信紙處已隨顧星朗短短兩句話焚燒起來。“回君上,末將,聽明白了。”

    不如先前鎮定。這纔像話。顧星朗站起來,繼續往引凰臺邊緣去,段惜潤再次跟上,柴一諾與薛禮識趣在後維持着五步之遙。

    “保段氏社稷,但會於權益上受損,能接受麼?”

    是國君與國君協商。段惜潤揭下面皮後腦子異常清楚,稍思忖道:“原沒想過祁君在此利局下還願保段家江山。”腦子雖清,畢竟有許多暗流沒瞧明白,人在泥沼,只能見好就收,“但凡社稷得保,其他,都可置換。”

    距引凰臺邊緣還有數步,兩人且走且談,不足爲第三人聞。顧星朗聞言停下,微偏頭瞧她:“都可置換,包括哪些?土地?人民?統轄之權?”

    段惜潤一呆,旋即笑開,露出兩頰梨渦,“祁君是要將白國變成第二個祁西新區。噢,該叫祁南新區。又不好立時將場面弄得難看,且先保我君位留着社稷國號,慢慢蠶食。競庭歌那張嘴裏終歸有幾句實話。太可惜了,原本能將整個青川之南據爲己有,如今只能同慕容峋分羹。”

    顧星朗料得她一路出生入死又回來見母親遺骸,眼看着此國陷落,心境言行必生劇變,驟聽得這些話,仍頗意外,淡聲道:“若蔚軍不至,我會即刻令祁軍撤離。方纔這般問你,正因蔚軍已經渡海上岸,眼看就要兵臨城下。我願還你家國,人家卻不願,兩廂拉鋸,割地求和是一種選擇。還是你希望我現在撤軍,留白國殘兵對抗蔚國摩拳擦掌的精銳?”

    段惜潤看着夜色裏顧星朗依舊溫雅的臉。真正醒悟從前在後庭看到的與素日坐在朝堂君位上的,根本不是同一個他。

    這是一項別無選擇的選擇,更像挾制而非援助。

    以至於她難分辨若蔚軍不至他是否真的會撤軍,也無力再想蔚軍殺出是否其實,也在他計算過的可能當中。

    她頭回覺出他是可怕的。深不見底的心思和真摯僞裝交錯的言辭。

    宮內兩國兵士在引凰臺下仰着頭。

    早先山呼的都是祁兵,因在下頭暫看不見臺上人,全憑那高喚“君上”的聲音來自肖賁。

    此時二君愈近邊緣,有眼力好的白國兵士隱瞧得祁君旁邊是個女子,並立相對,身份該不低。

    高臺下再次騷動起來,輕聲地,小心翼翼地。

    “我聽你的。”段惜潤也輕聲。

    顧星朗不着痕跡審視她片刻,緩了神色,“那是比較壞的一種選擇。我沒說一定。局勢走向如何,接下來才知道。”

    【1】690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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