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七百五十五章 薦枕蓆
    馬蹄聲如天際浪,滾滾而來,赤紅高駒上的女子愈發近,仍是瞧不清五官,卻分明在笑。

    笑意能越時距迢迢叫人感知,得是怎樣生機與熱情。

    而競庭歌驀然反應慕容峋忽至扶峯城需由頭,總不能說心血來潮或對靖海侯一聲“久不見卿,甚是想念”。

    給由頭又不至叫臣下太過緊張,所以是——選妃?

    才說大好的局面甩掉了外戚包袱,不會這麼沒默契吧?

    卻不及問他。馬隊咫尺,人未到聲先至:

    “競先生騎技果然不俗!可願賞臉一賽?”

    好傢伙上來不面君,居然邀賽馬。競庭歌終轉臉望慕容峋,對方依然帶笑竟似幸災樂禍,朗聲道:

    “去吧,準了!”

    準哪門子,誰要跟這小丫頭賽馬?她馭馳本爲遊樂,遊樂之事作功利之用,她不喜歡。小丫頭卻沒眼力見兒,又或因隔着時距沒法有眼力見兒,還或因分明察覺了卻視而不見一心邀賽。

    總之競庭歌維持着漸緩騎速沒動,小丫頭便急,生怕錯過同時出發的節點,再呼:

    “家父說我今兒若贏了競先生,有賞!還請先生幫忙!”

    你有賞又不是我有賞!且——幫忙,是我決計贏不了你的意思?競庭歌少時受不得激,近一年卻是大精進,也就無動於衷:

    “可我贏了無所獲啊!”

    此刻答對方一因禮貌,二因,有風采的姑娘她一向青睞,雖未識,印象不錯,這第三嘛——

    “那競先生可有所求是我能幫得上的?”便聽她問,已經很近,聲極渾亮。

    這就對了。競庭歌粲笑,策馬掉頭正趕上對方與自己持平,“有!成交!”

    一紫一赤二駒同時奔出,矯健如飛,馬上青絲裙裾共飄揚,明豔之色劃破接天澄碧,又無比相諧,寧謐以極的熱烈。茫茫草場,只見牛羊難見人,爲數不多的觀者卻於各個角落睹賽如賞畫,但覺那動也是靜,輸也是贏。

    “虎父無犬女,將門出巾幗!三小姐好身手!”

    兩人前後時交替,始終拉不開距離,而競庭歌意不在賽馬,確認實力懸殊不大後開始拉家常。

    “生在草原,打小馬上嬉鬧,若不擅馭,愧對先祖!但家父也說了,年輕人身手練得太好,難免四肢決定頭腦,遇事易先擇武力應對,難成大器!當效競先生伐謀!”

    競庭歌纔不信霍驍會誇自己,更可能是小丫頭的場面功夫——卻不得不說,這女兒是認真教過的,便沒栽培,至少沒放任。

    她在心裏速將紀晚苓、溫抒、檀縈過了一遍。

    祁國此代高門女兒中沒有蠢材。

    而上官家出過上官姌,早年上官妧遲鈍也便情有可原,更況那姑娘如今甚進益,有其母絕技傍身。

    今日看來,蔚國的高門女兒也藏龍臥虎嘛。

    一走神就落後,這當口小丫頭又超出約半里,草場邊緣御駕車馬已在視野中。

    競庭歌習馬不過三四年,與人家北地女子打小的功夫本就沒得比,也就並沒抱多少指望贏下什麼幫助。

    但話在先頭,無論輸贏這人情是搭上了,此刻再將人情做足,小丫頭一高興,幫不幫忙的也不過瞬息之念。

    遂凝神提氣,加速狂追,但聞霍啓那頭高聲招呼:“都讓開些!”

    赤馬衝過草緣,一騎絕塵,塵土尚未落定,紫駒再過再掀,煙塵飛揚,勒馬嘶鳴聲接連破空。

    “險勝!大哥我贏了!”自是朝霍啓,小丫頭喊完方回身:“競先生,承讓!”

    這般距離又都靜止,競庭歌方瞧清小丫頭並不算小,橢圓臉,眉眼濃麗,深黑瞳仁佔了眼眶內大半,鼻子挺而微寬,嘴脣格外飽滿——是十幾歲時便似二十歲,到三十歲仍如二十歲的長相。

    但天真或世故,眼神不騙人。競庭歌留心看片刻,也就二十歲吧?便聽霍啓聲量由遠及近越來越響:

    “放肆!面君不拜,叨擾先生遊賞,罪上加罪,等着挨板子!”

    “我與競先生有約,贏者得其賞,不算叨擾!”

    競庭歌在旁笑點頭支援。

    “那御前失禮——”

    “不處宮室,少談虛禮!二美賽騎,朕眼福得飽,豈會怪罪!”再聽慕容峋亦近聲震。

    競庭歌幾乎忘了他少小愛品評美人。

    可見本性確比江山更難改。

    “臣女冒犯,衝撞了御駕,”小丫頭遂應這聲下馬,利索一跪,“但憑君上責罰!”

    慕容峋倒沒急迴應,只笑言:“你小時候朕見過的,兩三歲?”便望霍啓。

    彼時他們也還是小少年,十歲上下。霍啓點頭。

    “前年朕往北地,途徑烏茵蓋也登門用過便飯,沒見你。”

    小丫頭想了想,“回君上,彼時臣女應該在蔚南。”

    慕容峋頗意外,“遊歷?”

    小丫頭頗不好意思,“算是吧。”

    “起吧。去府上見你父親。”慕容峋輕動繮繩便要掉頭,想道一聲對方名姓顯得親和些,偏不曉得,“你叫?”

    “大哥名啓,二哥名衍,臣女名字是一路的,君上不妨猜猜。”

    直接答和讓對方猜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迴應術。尤其對方還是國君。

    競庭歌來了興致,靜觀碰撞。

    慕容峋卻儼然嗅到了落花意,不想碰撞,揚眸對競庭歌:“朕最不擅長猜這些個,競先生腦瓜子靈,交給你了。”

    不須應變時又十分機靈,往下接看看這姑娘有多少本事也好啊!競庭歌頗無語,但見小丫頭也很乖覺,仍跪地上回半個身,笑吟吟望自己。

    “啓爲始,衍爲延,”她懶費這種腦,信口胡說,“開始然後延展,”而終有結果,終至末尾——霍果?霍末?比較像人名,卻不像女子名。

    她看着對方炯炯的眼,踟躕答:

    “霍果果?霍末末?”

    疊字就像多了。

    那丫頭笑開,嘴真不小,兩邊脣角幾掛頰側:“先生當真聰慧!”

    這都能中?競庭歌一臉不信。

    “就差一點點!先生再猜。”

    先生沒興趣猜了,逗傻子呢?慕容峋深諳競庭歌脾性知她已耗盡耐心,圓場道:“既只差一點,你自己說。”

    “回君上,臣女名未未,沒有——的那個未。”

    直到御駕臨侯府,競庭歌還在思索這起名邏輯。

    從無到有,未、啓、衍,確算一路的。但順序不對吧?老大名未纔是啊。

    靖海侯霍驍府外親迎,家眷烏泱泱跪了快一里路,得御準起身,便言小女不知天高地厚,定要先往烏茵蓋接駕順帶與競先生賽馬。

    “知道。說你懸了賞,贏競先生便予。”慕容峋往裏走,人愉快說話也暢快。

    霍驍無奈,“君上見笑。小女不懂事,一心想入宮,臣也是被她磨得無法,只得答應若得機緣,向君上舉薦。”

    聽過無數送女兒入宮的說辭沒聽過這樣的。

    彷彿還是姑娘有意而作爲父親不大情願。

    競庭歌便稍偏頭看就行在身側的霍未未。

    坦蕩蕩毫無赧色。

    慕容峋一時沒想好該針對哪項迴應,只得轉身看姑娘,“你想入宮?”

    主君停人人停,近百號人擠在庭中聽對答。

    “回君上,是。”

    “爲何?”

    明知故問但不得不說。競庭歌心忖。該問。

    霍未未咧嘴笑,“臣女愛馬愛騎馭,聽聞蒼梧宮中戎馬苑內名馬無數。競先生那匹颯露紫,臣女便一直心慕,今日得見,不負相思!”

    竟然是因慕馬而非慕人,而想入宮。

    競庭歌好笑,不知該不該爲慕容峋辛酸。顯然主君當着這麼些人聽到這種答案也有些面上掛不住,一咳道:“颯露紫總共兩匹,都爲公,不可能再有純種繁育,一匹賜給了競先生,另一匹朕在用,你便入了宮,也無緣此馬。”稍頓,

    “是因這個邀競先生賽馬?”

    “是。名駒風姿,跑起來方得見!也是臣女迫父親應下,若跑贏競先生,便薦臣女入宮。”

    慕容峋心緒已平,點頭道:“靖海侯有軍功於國,霍衍在鎖寧、在韻水都是主將,更功勳卓著,父兄如此,賜你一匹旁的名駒,不在話下。過幾日便隨朕回蒼梧選揀吧,選好了,騎回來。”

    是不必爲此入宮的意思。

    也算皆大歡喜之法。

    霍未未卻沒謝恩。

    “稟君上,”她聲比方纔輕,依舊含笑又似含羞,“君上風采,臣女亦慕,更勝慕良駒。故請入宮,琴瑟相伴。”

    這下面子全回來了。且欲揚先抑,該感受更佳。競庭歌頗覺歎服,驀想起少時極偶爾同阮雪音論男女婚嫁——總是下山期間偷看話本子之後,被老師聽到,總是遭訓斥,命她們專注學業。

    只一回。

    忘了是個什麼故事。

    老師攏手閉眼似睡着了,她們方敢低聲談。偏又被聽見,正肝兒顫,卻聞老師接上話題:

    “男追女隔山,女追男隔紗。你們兩個,到時都高山一重重地擺好,攀得過來的,再行考量。”

    彷彿十一二歲時?她與阮雪音暗換眼神,心道蓬溪山禁制已夠難倒英雄漢,哪裏還用一重重?

    如今想來,預言罷。國君站在世間至高處,只他們,無須攀而直抵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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