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 第八百三十八章 譁變
    顧淳風領黑雲騎十人重返北境,直奔檀縈居處,沿途經戰後村鎮,雖已平息,滿眼荒蕪,自因消耗殆盡,都涌去了梅周。

    希望那母子倆還在。若一切順利,也便能早些南下幫忙紀齊。

    窄道間一片死寂,寂得不像盡頭有人。

    雖得阮雪音預判提醒,看到屋舍空空、莊稼青青之瞬,她還是在邊境微凜的風裏呆了有頃。

    然後屋內翻找,確定沒留下任何可疑物件、信件,又從牀底摸出一些書和紙該是顧嘉聲還在偷摸讀書習字,以檀縈活一日便要爭一口氣的爲母作派,實屬尋常。

    她揀出一張白紙,阿香在竈下尋得了墨硯,已經幹了,足見母子倆離開至少也有一兩日。顧淳風又命找水,姑娘們手忙腳亂捧一平勺盛來些許,倒進硯臺。

    淳風左手將墨汁重攪,右手執筆潤筆,終蘸上,飛快寫,字跡潦草。

    嫂嫂能看懂就行吧。

    阮雪音信中囑,無論是何情形,回信給她;若檀縈母子不在,即往梅周,查看其母家狀況。

    眼下第一樁已經確認,那麼該爲第二樁爭取時間。

    她一筆到底,拈着信紙一角領衆人出門上馬,極速奔馳,待字跡迎風乾透,摺好,繼續揚手空中。巨大粉影便在下一刻俯衝而下,分明朝着淳風卻似一刻未停,就再次消失在了雲層間。

    姑娘們目瞪口呆,終釐清了早先來信時沒瞧清的始末。

    “那是皇后殿下的,粉羽流金鳥?”阿香小聲。

    顧淳風一門心思已去了梅周,以“嗯”作答。

    十個人方有些明白所謂要務竟是懿旨,更覺振奮,紛紛催馬快行。淳風感知到了,沉聲問:

    “從戎一年半、戍邊不到半年便遇國戰,幾經生死,可害怕?”

    黑雲騎三百如今只剩兩百不到,關門看是慘烈的,但以整個北境前期損失來計,又算幸運。當然因公主隊伍,多少還是在排兵佈陣時受了關照,而姑娘們已由幾回合痛失隊友的巨大悲涼爲始,逐漸成長,將每回合失去與道別化作孤勇,愈戰愈勇,直至今日。

    “一直害怕。”便聽一瘦小黝黑的丫頭道,正是昔年霽都校場內語出驚人答中宮者,名喚小花,“一邊怕,一邊越發生了氣力殺敵,要活,要勝,真打起來時,也就忘了怕。”

    小花個子小,騎術卻佳,頃刻已馭到了淳風近旁。

    女孩子們皆覺此言貼切,有的笑出聲,惹淳風也笑,回頭望她們一個個身上大小傷、纏着布,動容道:?

    “若能堅持到戰勝,活着回去,你們個個都將受賞,會有軍銜。咱們的黑雲騎,會日漸壯大,成爲與禁軍四營、邊境各大營齊名的祁國精銳!”

    “是!”

    “是!”

    姑娘們胸中激盪,紛紛應和。夜色便推開黃昏薄暮驟擠下來。

    已經駛離邊境,大片經戰亂和逃亡的北部村野黑壓壓入眼。荒涼,悽清,只烏鴉夜鳴、間或盤旋尚予了此間些許活氣。

    有老嫗坐路邊,佝僂垂首,在暗沉的幕景裏如一塊石。衆人都以爲已經嚥了氣,有些不忍,踟躕要不要停,淳風急停下馬,蹲至近前,輕喚一聲。

    老嫗依舊如石。

    卻在淳風要以手指探其鼻息之瞬,驀地擡頭睜眼。

    有姑娘唬得叫出聲,淳風胸中亦漏半拍,屏着沒退,但見老人雙目渾濁無神,臉頰黑黃地凹下去,根根皺紋在暗夜裏觸目驚心。

    “死了。全死了。”

    那喃喃聲如夢囈,悽惶絕望。

    淳風默然。“早先南下的蔚騎已被本國兵士斬殺驅逐了。蔚南三座邊鎮現下由我大祁佔着,北境安全了,你們安全了。”

    她這般說已覺無力,安全又如何?這位世間最尋常不過的老人已失去家人,走到此生盡頭,而她原本,可以兒孫繞膝頤養天年。

    九哥是對的,多年堅持都是對,無論旁人如何評說。他是看得見衆生、能將心比心到任何一個普通人身上的上位者。也許是青川三百年最出色的,又最不被皇權邏輯認可的上位者。

    她聽着烏鴉徘徊、頭頂悽鳴。半晌只握住老嫗乾枯的手,“老人家,節哀。若你願意,我此刻能送你去一安穩處,至少喫住不愁。我叫顧淳風,是大祁的公主,君上的妹妹,你可以信任我。”

    老嫗初時似沒聽懂。

    然後渾濁的目光動了動,盯着眼前女子身上的鎧甲好一陣。“公主啊。公主,”她反手也握淳風手,葉之將落的冰涼,“打仗,真是糟糕。我的曾孫兒,剛會叫曾祖。”

    她兩行濁淚流下來,

    “君上不是說,會力保百姓安樂,絕不起戰事麼。”

    淳風眼淚亦流下來,“他是的。他是的。他很抱歉。他”

    “我知道。知道。”老嫗點頭,“他一定盡力了。他很了不起,我們都看見了。還請公主轉告君上,請他繼續盡力,記得對子民的承諾。他一定也很辛苦,那樣小就做了國君,我兒子十四歲時,還是個混小子,半分不懂得體恤爹孃。如今他會了,卻也來不及了...”

    顧淳風視線模糊,聽着老嫗唸叨的聲音越來越低,看着她闔眼,漸漸無聲,只餘烏鴉還在頭頂逡巡,整個北地上空都是悠長的哀唱。

    她們葬了老嫗。

    顧淳風心知不該在這時候爲任何人耽擱,戰事當前,阮雪音千里傳信分明在警示某種內亂的可能。

    但她過不去心裏的關,只有安葬了老人才能獲得片刻寧靜,才能找到兵戈相向浴血沙場的真實意義。

    誰又能說這一刻“耽擱”,不如征伐珍貴呢?人世流轉滄海桑田,浩瀚青史上究竟會留下什麼,他們這些站起當世的當事人,永遠不會知曉,更無從評斷。

    “紀齊大人該接到朝廷的隊伍了吧。戌時將近了。”姑娘們對着墳頭三拜,阿香提醒淳風。

    是太安靜了。以紀齊出發的時間和其聲稱輜重隊伍會到的時間,這會兒應該已過了梅周,正經過這附近。

    卻是半點動靜不聞。

    真在梅周出了事?

    戍邊小半年,征戰大半月,反覆研究北地輿圖,顧淳風如今已對這一段路程爛熟於心。即刻出發,能在子夜抵達梅周城外。

    光陰隨夜奔流逝。

    梅周城外一片狼藉。

    月光幽黯,處處車駕馬匹殘骸,乃火燒遺蹟。顧淳風是縱過火的人,一眼瞧出,馭馬近看,能見糧草餘燼。

    “這是朝廷增援的物資?”阿香大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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