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 第八百五十六章 本是同根生
    “我不會將這東西就這麼交出去,你放心。”

    分別時她說。

    “你告訴他,長姐無事,社稷無憂,一切還可商榷。若不能同時保全二者,我顧氏,定抄紀氏滿門,一個不留!”

    她狠狠看着他,似要將他的心剜出來。紀齊只覺渾身都痛,卻是半個字說不出。

    顧淳風轉身之際也覺渾身都痛,心要被人剜出來。

    但她小半生痛得太多,到此時竟也能忍。她深知這些話不該由他承受,深知他聽了會痛苦不堪,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可她只能說給他。只有他能與紀平對話,從而,也許,還能改變事情的走向。

    一路往內宮行去,她先照約定之法傳信給神機營那名忍兵,讓他們無論如何,抓住黎鴻漸。

    而後她飛快去了歲羽軒,得知顧星漠無大礙,立在牀邊望着那沉沉睡顏片刻。

    “既無大礙,弄醒他。”

    張玄幾愕然,“回稟殿下,十三皇子雖無外傷,到底,自高空疾墜,仍是受了至烈衝撞,恐怕——”

    “此刻弄醒他會怎樣?留下遺症,還是會死?”

    寢殿內從醫官到宮人都被這直白的問法唬得不敢回話。

    “那倒,都不——”終只太醫令能回。

    “顧星漠。”淳風聽見“都不”二字已有數,“顧星漠,醒醒。”

    喊不管用,她直接上手拽他,“起來!”

    那睡顏的深靜終於被打破,少年眉頭蹙起,仍是沒醒,神情越來越痛苦。

    “殿下,殿下!”衆人嚇得不輕,張玄幾忙過去,“殿下稍待,臣來,臣有法子。”

    淳風方撤手,冷眼瞧張玄幾施針,盞茶功夫後顧星漠睜眼,整張臉空洞,瞳中無物。

    張玄幾又望聞問切,顧星漠點頭搖頭作答,都無不妥,淳風命衆人退下。

    “能說話麼?”她挨坐牀沿,神情語氣皆緩。

    顧星漠嗯了聲,似還難受着,有些茫然望姐姐。

    “是我硬要將你弄醒,所以這會兒,該不好受。”淳風知他不喜人觸碰,只隔錦被將手放在他小臂上,“你別怪姐姐,局勢如此,瞬息必爭,有些話,我只能問你。”

    顧星漠眼瞳漸聚,慢慢有了些許神采。“黎叔非友,關鍵時刻或會取我性命。九哥說的。”

    他沒精神將顧星朗交代的所有都講一遍,只揀要緊的,“他這會兒如何了?”

    淳風亦不多問,“叫醒你便爲這個。我命咱們的人祕密抓捕,目前還無消息。若抓到,怎麼處置?”

    顧星漠點點頭,“九哥交代了,派神機營最強的忍兵,送他去不周山。”

    寒意猝不防自淳風心底升起,浸染進骨髓,幽幽朝外發散。“不周山?”

    顧星漠太明白,極難得伸手放在姐姐手背上,“是。沈疾的故鄉,不周山。”

    她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因不切實曉得前因後果,那醒悟亦模糊。

    “你可知,兩個時辰前新區八百里急報,”半晌她開口,聲已經木了,“說他和薛戰,都殉國了。還說九哥,也,”

    她說不出那個字,停在這裏。

    顧星漠搖頭,“應該不是真的。九哥走時預判種種,大半都發生了,或正在發生。他依然把着棋盤,控着棋局,所謂八百里急報,應該是計。黎鴻漸不就因此出手了?會有更多人露真容的。我得一直在這裏躺着,姐姐,以配合九哥崩逝的消息。事已至此,避不過大亂,闖過這一遭,才能徹底破局定乾坤。那九萬兵馬,你得盯準時候,輕易動不得。”

    淳風點頭,終沒忍住問:“你在明光臺,原是何打算?若沒有阿憶——”

    “明光臺下宮牆附近,有伏,神機營咱們的人。阿憶若不出現,他們會救我。我只是要逼黎鴻漸出手。”

    所以她本不用死。淳風告誡自己別這麼想,卻是止不住,臉色愈加蒼白。顧星漠握了握姐姐的手,

    “但那樣的話,也會暴露我有兵馬,至少有人手可用。所以阿憶,幫了咱們大忙。”

    “我知道了。”顧淳風回神,“這就去安排黎鴻漸那頭。你千萬保重自己。”

    她開始不再爲一人而停下其他該做之事了。劇烈連綿的變故原來真會讓人心變硬——唯有築起心防,才能繼續應對,所以不該叫硬,更該叫堅強?她忽有些理解競庭歌一類人的心硬,也許非如此不足以支撐一世前行吧。

    顧星漠蒼白着臉一笑,“我應該暫時穩妥。姐夫,”他頓了頓,“紀平,似乎真的不是要篡權稱君,更像是要爲心中理想,奮力一搏。”

    這才真正麻煩。

    也會讓所有人真正難辦。

    “你覺得,他會傷害長姐麼?”淳風不打算將淳月失蹤的消息告訴他,徒增煩惱,但這一項,她很想聽他判斷。

    “這種事情,恐怕你們女子的感覺更準。”顧星漠面露難色,“且我常在夕嶺,對長姐和姐夫素日相處,觀瞻不多。”

    “一定要你回答呢?直覺。”

    “不會。”他很果斷,幾乎脫口,“我認爲如果,只是如果,他贏了,必會用盡辦法讓長姐接受,讓她依然留在他身邊。紀平此人深不可測,絕對不遜其父,只是從前被其父擋在身後,他自己又有意收斂,不惹我們所有人注意罷了。”

    和宜,周到,樣樣出色偏又毫無鋒芒。此役從開始到今日他一應表現,足夠證明顧星漠此刻論斷。

    所以淳月更可能是被他囚在了某處,直到大局定。淳風心下計較,更不願耽擱,“休息吧。我出去會說你又頭疼得厲害。既要躺,便躺到最後。”

    那廂紀齊站在鳴鑾殿玉階下等兄長,子夜將至,方見幾位臣工出來,紀平走在最後。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無聲並肩往外走。相府的馬車停在正安門下,他們上車,持續沉默,踏入家宅大門仍沒人說話。

    “身上的傷,在宮裏都處理好了罷?早些休息。”過花園該各回各屋,紀平淡聲。

    “嫂嫂在哪兒。”紀齊亦平靜。

    “在找。”

    “你和檀縈是裏應外合?否則她赴死前不會說那句話。”

    “爲何不能是她有意誅心,挑撥離間?”

    紀齊接不住他聲東擊西,只能轉題:“黎鴻漸也在你陣營。他今晚欲殺十三殿下,你事先知道?”

    “不知道。”

    “軍報稱新區戰敗,君上崩逝,接下來你打算如何?”

    “還有國之戰局未定,朝廷自要等進一步結果,再行裁奪。而爲兄,你白日也聽見了,長公主有令,閉門思過;今晚不過是得到君上駕崩的急報,方抗命出門入宮,已被寧王殿下斥責過,接下來如何,不是爲兄能打算的。”

    別人不確定紀平城府深淺,紀齊是清楚的。這也就是爲什麼雖爲親兄弟,他打小反與沈疾等人感情更篤,甚至管沈疾叫“哥”,而常喚紀平爲“兄長”。

    他敬畏這位親兄,或該說有些怕。因摸不透,每每面對他都如面對父親,從無同齡人之親厚。

    “大哥!”終於忍無可忍,他霍然轉身,“大哥收手吧。君上仁義,我族若謹遵爲臣之道,能安享高門之尊再百年、兩百年、三百年!好好的巨室不做,爲何要這般你死我活?!”

    紀平今夜聽他連翻詰問,已覺這個弟弟長進,到此刻聽完此勸,竟是笑了,

    “爲了來日,少些你死我活。或者說這世間的道理總歸是逃不過你死我活,不若開闢一個更利生民的境地,讓那些你死我活更有價值,且不被絕對的一人、一族壓制。世代會因此進步。”

    紀齊咀嚼這話片刻。“就是要廢君制。白日兄長陳詞,果然只是狡辯。父親也是因這個獲罪,被君上幽禁?”

    “君上,”紀平輕嘆,看向花園中蜿蜒的曲水,“我和他都師承父親,多年來他看不透我,我也看不透他。但要緊時候,應該心有靈犀吧。”

    紀齊一怔,“所以君上——”

    “當然是假的。連沈疾和薛戰的不知所蹤,都可能是假的。他在引蛇出洞,等我動手,且自信到,跑去天涯海角等。咱們的主君,真是被小半生戰無不勝給慣壞了。”

    “你都知道了他是在引——”

    “沒有絕無風險的計劃。我跟他,在比快。他明白,我也明白。”

    紀齊已經聽不懂了。他還想問,不知能問什麼,下一刻彷彿看見兄長眼鋒一斂,然後自己的雙臂,驟然被縛。

    是不知何時靠近的府衛,將他捆得結結實實,往宅院深處帶。

    那是一段窄廊盡頭的密閉暗室,在地下,狹小潮溼。

    紀齊震驚至極,忽有些明白顧淳月是如何失的蹤,卻已來不及了。

    “待塵埃落定,父母親會回來,咱們一家人,便能重聚。”

    春夏夜沉,他呆望兄長異常平靜的臉。

    “自己家,飯食有人張羅。你就好喫好睡幾日,權當養傷休息。”便聽紀平再道,“不要試圖逃跑或說服僕從放了你,事已至此,你跑出去幫別人,便是謀害自己家族。父母親,我,宸兒,一個都別想活,明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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