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八百七十九章 向死而生
    擅鳧水者的速度恐怕不慢,而沈疾能否帶着他踏水歸來,還是被黎鴻漸阻止拖延,直到水下兵馬循聲而至,以絕對人數優勢完成擊殺——她不敢想。

    只盼他因自己那聲喊已經跳下了水,正被暗衛往回帶。

    這盞茶功夫的盡黑太長了。

    長到水上空手相搏的氣流聲能被隱約感知,長到水底的翻攪勢如風暴。

    阮雪音與競庭歌一樣,緊張到極致時不會發顫,只會如墜冰窖動彈不得。

    她努力保持意志,勉強挪動眼眸,復去望至暗的日邊零散的星子。

    一隻胳膊就那麼被顧星磊拽着,對方拽住之後倒是一反常態沒爲避嫌而放手。

    大概是察覺到她太靜了,想防着萬一。

    那日影終於開始移動。一側極細的金邊在無聲變寬。她立時回眸盯着河面,先看到成排虔誠村民的背影,依舊趴伏着,念告之聲稍弱。

    然後能隱見河面上輪廓,不太平整,相比日蝕之前,不像同一段河道。

    卻那樣安靜,當光明重至,念告聲徹底消失,人的輪廓,就那麼靜靜地,一座一座如浮冰地,漂在水上。

    是日蝕結束後的光明太刺眼麼?還是不周山的夕照太紅?她分明覺得那碧藍的水變成了紅色,硃砂的顏色,血的顏色。

    對岸紀氏父女和溫斐還站在天黑前的位置。

    並非所有衝下山坡的兵士都入了水,此刻對岸靜默的那些,與更靠前跪着的村民們一樣,成排站着。

    都呆滯望着紅色的河面。

    北岸這頭也有些兵士,顯著比那頭少,當然是因顧星朗將火力都埋在了對岸。

    卻又有什麼用呢,這乍看在他手裏的主動權,因一場始料未及的日蝕,瞬間被調換了。

    薛戰的人果然是有問題的。薛戰呢?

    天光極亮,不似黃昏更似正午。她眯着眼看對岸那些靜默的兵士,無論如何認不出薛戰身形。他也入水了?

    水面那樣靜,漂着浮冰似的人,此岸沒有顧星朗,彼岸也沒有,昭示某個事實。

    她卻有意避開那事實似的,還試圖找到薛戰。

    這時候找薛戰有何用呢?無用,無用才能分散神思,撐住席捲而來的恐懼。

    她竟然恐懼到不敢去確認,河上漂着的,有沒有他。

    顧星磊放開了她胳膊,大步往河裏走。

    “磊哥哥!”卻聽紀晚苓在那頭忽喊,竟帶哭音。

    她是爲顧星朗而哭麼?還是爲她的父親終於與人合謀殺了情郎的親弟,而哀嘆兩人之間自此結下了世仇呢?

    阮雪音從沒如此刻般希望是前者,從沒如此刻般希望顧星朗曾經照料、關心過的人都能在這一刻,爲他憂思懸心。

    “我去找,磊哥哥,我去找他!”

    紀晚苓的反應,卻更像是後者。

    顧星磊沒聲,更快地往河裏衝,血水溼了鞋,漫上褲管,踏出急促的響動。

    紀晚苓便也往河裏衝,被其父喝止,又被不知何時竄出的兩名隨護拉住。

    她哭得更兇,前所未有地,哭出了聲。

    究竟該誰哭啊。阮雪音心中痛得沒聲,腦中更覺荒謬。這樣一場生離死別的大戲,發生在河岸兩側的太子與準太子妃身上,可痛失愛人的是她阮雪音啊。

    她終於覺得可笑,眼前所有人,真真假假或敵或友,都成了臺上戲子,各唱一出,似乎熱鬧,與她全無干系。

    她亦往河裏去,卻是淡定地,步步踩過芳草萋萋,穿過跪伏村民們的間隙,分明已經不痛的小腿不知爲何又痛起來。

    痛些好。因果業報,此刻痛在她身,或便能爲他多爭得一分活路。

    顧星朗命中也有死劫。此爲她惴惴數月只怕他要失利的緣由之一。但是否這次,死劫之後是生是死,與顧星磊的一樣,星官圖上看不出來。

    她也不想看出來了。她小半生從未如此刻這般痛恨自己會窺天機,更覺窺得又如何,人力不抵天命!

    顧星磊大半身子已經沒入天河中。

    阮雪音足尖也已沾到金紅的河水。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便聽河對岸紀桓喃喃吟誦,似也傷痛,整個人都佝僂下去。

    叫你不要渡河啊,你偏要渡河。

    阮雪音心裏也跟着唱,卻非詩中懊惱憤慨,只是綿長的空茫。

    她等着紀桓念出下文,好又跟着心念,卻一時沒等到,彷彿那老者,也說不出“墮河而死”四字。

    忽聽見巨大的水花聲。

    一聲,炸裂在腳邊,紅色的河水濺得她滿身,甚有一滴朝着她的臉直直撲來,險些入眼。

    她茫然低頭,便見水中溼漉漉的腦袋,溼漉漉的披散的黑髮,衣裳是淺色的緋紅,很像上官宴常穿的顏色。

    谷</span>但當然是因血染,所以那衣裳,原本該是白色。

    人就在她腳邊,卻是背對,望着河岸,咳着嗽嗆着水還大喘氣:

    “三番渡河!當奈公何!老師!學生三番渡河,渡而未死!學生贏了!”

    真是幼稚啊。

    又朝氣蓬勃,十幾歲贏了擊鞠賽的少年似的,高喊勝利,對敗家耀武揚威!阮雪音胸中蓄滿的眼淚頃刻奪眶而出,血液重新在四肢百骸裏流動起來,且是滾燙地,引着她蹲下,使盡全力撈他。

    嘩嘩的踏水聲亦至,是顧星磊有些跌撞地走回來。

    顧星朗卻再次往下沉,惹阮雪音大怒:“還想做什麼!”

    那真是,閨帷裏妻子訓丈夫的語氣,很像訓孩子。

    顧星朗轉過臉,又急又委屈地:“沈疾還在下面,他不會水!”

    阮雪音目瞪口呆,忽忖你卻會水,這一小段時候竟是閉氣水底?

    便見顧星磊已衝將到跟前,兄弟倆一起沉河,須臾比方纔更大的水花炸開在血色的河流上,沈疾被撈了出來!

    三個大男人,其中兩個氣喘吁吁爬上岸,沈疾直接雙目緊闔全無生息,被連拖帶拽,場面十分狼狽。

    阮雪音沒法忽略明顯更堪憂的沈疾,也不去檢查顧星朗了,滿臉淚還沒幹,人已經跪坐到地上準備施救,同時喚阿香去車上拿她的醫箱。

    顧氏兄弟亦癱坐在草地上。

    前頭跪着的村民已自行讓出一片視野,倒不離開,有些怯又有些莫名地,望着眼前景況,其中不乏有人仍雙手合十,閉着眼,半仰面,對着血紅的落日唸唸有詞。

    紀桓的身形並沒有因顧星朗出現而更加佝僂,瞧不出失望或欣慰。

    “渡河而死,因公不會水。”只聽他沉沉嘆。

    “原不會水。黎叔也這麼以爲吧?”顧星朗笑答,看一眼身上血染的緋服,想起遠在蒼梧的摯友,“老師可知學生如何會的水?上官宴!哈!他是高手,他教的我!”

    當朝祁君最講風度,尤其人前,格外在乎儀表言辭。這會兒卻癱在草地上還哼哈有詞,是過分快意了,向死而生的肆無忌憚。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老師當年說的,若詩中那人會水擅水,這整首詩也許就不成立了!一語成讖!老師,你這局棋,已不成立了!”

    不周山一局是君子之爭。顧星朗帶來的這些人,便是雙方可用的全部兵馬,賭的,是最後的人心向背。

    顯然紀桓早先在筏上騙了他,用另一家替代了薛家,讓顧星朗放鬆警惕以爲自己的人都絕對可信。

    沈疾已用行動自證可信了。

    所以躍入水中弒君的是薛戰的人。

    而這些人,已如浮冰般漂在水上。

    強弱已明,天河南岸成了甕中之鱉。

    “爲師,心服口服!”紀桓放聲答,“君上贏了!”

    他還沒有完全贏。

    霽都的中軍帳外羣狼環伺,羣狼之首的紀平,很可能毀掉他留下的所有後手。

    所以紀桓這一聲認輸,風度翩翩。

    “可老師壞了君子之爭的規矩!”又聽顧星朗高聲再道,“才說了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君上明鑑!爲師已到了不得已之時!”

    顧星朗放聲大笑,“那學生也已到不得已之時了!”

    這話乍聽非常模糊,細想便十分明確,顧星磊渾身一震,回頭道:“星朗。”

    旋即改口:“君上。”

    “三哥稍待。”顧星朗放低聲量,語氣有些懶。

    那頭靜默有頃。“成王敗寇,爲師,甘願受死。”

    “求君上開恩!”紀晚苓在那頭赫然跪下,身形起了又伏,竟是在磕頭。

    阮雪音埋首爲沈疾療傷,聽在耳裏,只覺人世之慘烈莫過於此:君臣,師生,至親知交,竹馬青梅,皆陷泥沼,生死決斷。

    廟堂遊戲,真乃憂怖深淵。人心,欲壑,取捨,滅了又生,生生不息,以至於對錯黑白皆有些失去被辨析的意義。

    “朕是在想,”顧星朗單肘撐地,眼微微眯起,“君子之爭的規矩既已被打破,卑劣在此局中既已被允許,那是否,可用老師和瑜夫人之命,問一問紀平,換還是不換。”

    “妾願書信霽都,力勸兄長!”彼岸紀晚苓還在磕頭。

    顧星朗卻似沒聽見,還想等紀桓迴應。

    那頭持續無聲。

    “嗯,老師既來不周山,必囑咐了愛子,若佔上風,千金不換。”他若有所思,“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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