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九百一十九章 如夢之夢
    淳風再也沒辦法像過去般,罵一聲“臭小子”然後將人拖出來。

    她爲這神情這句話裏的距離和失魂落魄,難受至極,比在重華殿時有過之而無不及——長姐尚有宸兒,有他們這幾個兄弟姊妹,紀齊有誰呢?

    兄長因他而死,偌大的相府空空如也,滿園夏色,確如煉獄。他只能躲在見不到日光、見不到家中任何景緻的這一方狹窄縫隙裏,才能不被懊悔與憤怒吞噬,勉強活着。

    “也許你願意去一趟鎮國寺。”淳風知道此時此刻說什麼都無用,除了這一句。嫂嫂真是謀局布棋的頂尖高手,不僅環環扣住且能讓每一環互相套用,同時情理兼具,半分不輸九哥——應該說在情之一項上,嫂嫂更勝一籌。

    紀齊茫茫然看着她。

    “紀平被送去了,”淳風輕聲,然後湊到他耳邊氣聲說了後半句。

    暮色漸臨,城內兵戈聲漸止。

    第一個跑進挽瀾殿回話的宮人說,淳風殿下已帶着紀齊將軍去往了鎮國寺。

    第二個宮人跑進來,道御醫已經開始煎藥,一個時辰後會親自送來。

    第三個進挽瀾殿的是顧星漠。

    “崔義的人頭帶回來了。在柴一諾那裏。如何處置,”他望一眼龍榻上的顧星朗,“只能嫂嫂定奪了。”

    非是阮雪音有所顧忌,實在不願處理這種事。“讓柴一諾先保管吧。君上晚些肯定會醒,屆時再定奪。”

    顧星漠便簡要述了戰局始末,又述軍民傷亡狀況,“具體數目,暫時沒有,臣弟儘快在三日內拿出說法,再來稟明九哥和嫂嫂。”

    阮雪音點點頭,“百官們呢?”

    “初時都在正安門外跪着,約莫是九哥無旨,不敢擅動。後來打得厲害了,”顧星漠一嗤,“還是保命要緊,一個個都開始跑,能躲過刀光箭雨的,此刻大概都在家中了吧。”

    “那就在家中吧。派人去守着便是。”

    “全部軟禁?”

    “全部。一隻蚊子都別放出來。”阮雪音從前覺得這種話可笑,此刻方覺適用時是真好用,足以表堅決,“也不許他們書信往來,盯緊了,寧可日夜換班,切莫疏漏。”

    “是。”

    “禁軍四營如何?”

    “彭望已領屯騎營北上了。”

    這倒是個看着粗枝大葉實則無比精明的人物。阮雪音斷定他沒第一時間北上,而是帶兵候在勿幕門,獲悉城中景況、覺得會輸之後,趕緊奉君命拔營,表忠心,也暫離是非之地。

    “其他三營呢?”

    “神機營自始至終是咱們的,想來嫂嫂有數。虎賁校尉本在宮中駐守,於未時三刻出宮,說要遵君命領兵南下,去白國駐紮。”

    “你沒讓他去吧。”

    “臣弟說此一時彼一時,局勢改變,君上的意思或也會變,還是留在霽都候命。”

    阮雪音讚許,“然後放他回虎賁營了?”

    “交給神機校尉了。”

    “做得好。”

    顧星漠本有些爲這番自作主張忐忑,聞言鬆一口氣。“射聲營——”

    這纔是最麻煩的。阮雪音沉吟片刻,“待會兒你出去,總歸要交代柴一諾暫時保管崔義的人頭,便請他稍待,就說君上喝完藥,自會傳他覲見。”

    是也不讓柴一諾立即出宮的意思了。顧星漠心中瞭然,再望龍榻,“九哥不要緊吧?”

    “無妨,太累了而已。”想及淳風囑咐,阮雪音忙問:“你如何?”

    顧星漠一怔,反應該是姐姐多嘴,一展胳膊抖擻道:“嫂嫂瞧我像有哪裏不適麼?”

    瞧着倒真是很精神。“那是淳風弄錯了?你裝的?”

    “不瞞嫂嫂說,”顧星漠面露赧色,“躺久了是真不適,離開歲羽軒前真像是病了,結果一出宮門一經事,尤其打完這場仗,全好了,我也覺驚奇。”

    阮雪音哭笑不得,再看小漠,今年十五了,已有堂堂男兒樣,個頭比初見時不知長了多少。

    “先這樣吧。去跟柴一諾交代一下。餘下小事,你拿主意便好,拿不準的,再來請示。君上也快醒了。”

    顧星朗醒在太醫局的湯藥送來前。

    暮色已黯,柔得發灰的日光若有似無投在玉白的龍紋錦帳間,太柔了,團團影子像本就織於其間的暗花。

    他看了會兒那些花影方轉頭,見阮雪音坐在不遠處玫瑰椅上,攏着手,合着眼,呼吸清淺。

    棠梨瞧見主君睜眼,便要出聲,顧星朗搖搖頭,她只得噤聲。

    但阮雪音還是醒了,本就沒完全睡着,一眼望見顧星朗如墨的眼瞳,起身邁步,步子還穩健,卻快得像是飛過去的,“如何?還冷麼?還是熱?這會兒覺得哪裏不舒服?”

    顧星朗笑,“七月暑熱,誰說我冷?”

    “去夏你就說,天氣越熱,越覺周身有種寒意。當時給你把脈,不覺如何,後來入了秋,沒了症狀,也便沒管了。”阮雪音一口氣說完,如叨家常,語氣、神情全無異色。

    顧星朗安靜感受片刻,道:“在正安門外時確覺得冷,這會兒好了。”

    最難捱其實是與她爭辯時,因爲難捱,話說得也難聽。他想起來了,一咳道:“我是倒在鳴鑾殿前了?”

    湯藥便在這時候被送進來,阮雪音接過,舀起來抿一口,確認沒問題,冷熱也合適,方餵給他,“是。說倒就倒,要嚇死人。”

    顧星朗見她全無惱意更不提彼時不快,更過不去,“小雪——”

    “先喝藥。”

    喫飯不認真,再好的東西也白喫,喝藥同理。老師說的。

    才犯了錯,顧星朗不敢不聽話,一口接一口吞嚥,比從前蹙眉更甚,“這太醫局的藥,一年比一年苦,今次又誰擬的方子?朕定要——”

    “臣妾擬的。臣妾知罪。待君上喝完藥,任憑責罰。”

    阮雪音答得平和順暢,顧星朗心內嗚呼哀哉。

    “苦些好,這藥啊,苦纔有用。剛纔我沒說完,哪個御醫擬的,定要好好嘉賞。”剛醒,頭還痛着,這一番絞盡腦汁實在奪命,“原來是你,想要什麼?”

    阮雪音不接這話,只瞥一眼碗底又舀一勺起來,“還有三口。”

    顧星朗趕緊張嘴。

    一碗藥終於見底,阮雪音命人收拾了,見溫水呈上來、他亦開始擦臉淨手,後退一步,裙襬一提,龍榻前跪下,肅聲道:

    “臣妾今日,在外,僭越犯上,在內,擬方有失,聽憑君上發落。”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