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九百二十二章 寒夏
    巨大的祁國皇宮本就花木如海,這宮室內的人一年年變少,那些花木便更顯蓬勃,人在其間如扁舟一葉,隨時可能被掀翻。

    阮雪音的裙襬亦比從前沉重,且長,一層又一層乍看雷同其實暗繡各異的紗,曳過蜿蜒的御花園石徑,偶有花瓣落其上,紅紫白黃繽紛的,她整個人便似拖拽着一季的繁花在走。

    繽紛落湖色,繁花落碧水,棠梨看得出神,也便沒俯身去收拾那些花,任它們隨皇后步步踏過祁宮的夏夜。

    “回承澤殿吧?”她輕聲問。滌硯命人傳消息來時也是這意思。今夜不宜同寢,甚至不宜再見。

    阮雪音繼續往前行了幾步,才聽見似的,舉目四望發現已經走過挽瀾殿,稍沉吟道:

    “挽瀾殿。”

    便掉頭。

    “殿下——”

    “君上明令不讓我去了?”

    “那倒沒有。君上怎會——”

    阮雪音又考慮一刻,仍是朝挽瀾殿走。

    顧星朗回來得比預計早。

    剛入亥時而已,月光比先前更亮。阮雪音站在梧桐深處廊下正中,也如一段月光。

    他進大門便看見她了,因那位置顯眼,她姿態氣勢更顯眼,湖色裙紗被夜色浸得失了顏彩,又被月光照得發白。

    近乎透明的白,比天子常服更淡。

    顧星朗沉默行,阮雪音挪步迎。兩人交會於闊大中庭成片的梧桐樹影下,阮雪音行禮,“君上。”

    顧星朗“嗯”一聲。

    “君上的要事,辦完了?”

    她語氣平緩,是正經詢問。

    顧星朗卻聽出譏諷意味,再“嗯”一聲。

    阮雪音便跪拜,“懇請君上,與臣妾同去一趟重華殿。”

    棠梨仍在廊下,與滌硯遠遠交換眼神。滌硯便遣退了庭中所有宮人侍衛,站在距顧星朗十餘步的位置搓手。

    “朕若不去呢?”他不想面對淳月,更覺阮雪音此舉是在向他發難。

    阮雪音自然不是,擡頭切切看他,“她在等一個結果。這結果誰告知都不行,只能是你。”

    “然後眼見她發瘋,聽她痛罵朕殺了她夫君,叫宸兒也曉得爹爹已死,且是舅舅所爲,是麼?”顧星朗蹲下,“皇后究竟在想什麼,朕是越來越不明白了。”

    “君上知道長公主不會如此。就算君上今夜不去,她仍會知道,宸兒長大後亦然——”

    “那又如何?紀平謀反天下皆知,朕問心無愧。”

    “正是此理。所以臣妾以爲,由君上親口告知死訊,方爲赤誠,反而能將傷害減至最小。是死訊,”阮雪音輕聲,“不是死法。”

    帝后深夜駕臨重華殿,將滅的燈盞漸次重燃。

    顧淳月在寢殿陪宸兒睡覺,自己並沒有躺下,很快出來迎,整個人瘦得在裙袍中晃,滿目愴然。

    那是確定的悽愴,而非未知的慌張——這樣的時辰帝后同至,不會是好消息。

    阮雪音見她神情,知她猜到,勉力繃着,輕喚一聲“長姐”。

    淳月沒應,徑直走到顧星朗跟前,重重跪下,“淳月有負君上,有負列祖列宗,但求一死!”

    是爲誅殺紀平時留手請罪。

    “長姐居功至偉,何錯之有。”顧星朗俯身去扶。

    淳月不接他的扶,跪着退兩步,長身拜,“淳月有罪,請君上秉公處置!”

    顧星朗看一眼阮雪音,竟全在她意料中。“長姐希望,朕如何治你的罪?”

    這話與其說是問罪,不如說是徵詢。

    阮雪音忙蹲下靠近淳月,“宸兒才三歲,是他唯一骨血。長姐萬勿逞一時之氣。”

    顧淳月爲這一刻準備了數日,想了數日,抉擇了數日。

    夜色凝結有頃,方聽她回:

    “若死不得,那麼淳月願永居鎮國寺,常伴青燈,爲君上、爲大祁祈福。”

    以時局論,顧淳月確實死不得——才手刃了反臣,本爲功勳,卻轉而殉情,雖能理解,場面上不好看,於社稷之穩,沒好處。

    阮雪音心疼她漸漸接受事實、歸於冷靜作出最明智決定,更欣慰於她放棄了輕生念頭,向顧星朗道:

    “臣妾以爲可行。”

    “紀宸呢?”顧星朗問。

    淳月悽然一笑,“罪臣之子,能苟活已是大幸。便隨罪妾同往鎮國寺,修佛靜心,這一生,或也能度過去。”

    下一日長公主母子搬遷,皇后與寧王在宮內外分別安排,午後交接。

    行裝齊備,淳月帶着紀宸上車,阮雪音和顧星延在宮門下說話。

    “本想親送長姐去鎮國寺,但,”

    君上不讓皇后出宮,寧王亦有耳聞。“殿下做得夠多了,儘管放心。”

    阮雪音點頭,“交給七哥,我再放心不過。但紀平死於行刑而非動亂那日,世人皆知,早晚,長姐也會知道——”

    “便如殿下言,那又是好一段歲月之後了。彼時,該比此時容易釋然。殿下是對的。她從此避居鎮國寺,寺內僧人都不會提這件事,說不定很久以後纔會知道,說不定,永遠不會知道。”

    霽都的夏真是明燦,日光潑灑,白茫茫望不到邊。

    “七哥打算何時回鶴州?”

    顧星延搖頭,“不大想回去,正尋思過些日子與君上商議,長留霽都。屆時還請殿下幫忙美言。”

    這是要常伴淳月的意思了。畢其一生。阮雪音答應着,終沒忍住向正安門外更遠處看。“是連夜收拾乾淨了?”

    七十三人,足夠血流成河,但如此距離瞧不出任何痕跡。

    寧王稍怔,旋即反應,“回殿下,昨夜行刑最終挪去了南城獅子口。”

    “哦?”

    “正安門外剛斬了兩個,有孩童趴在自家窗邊看,嚇得哇哇哭,君上便命挪移。臣當時在場。”

    阮雪音心下翻轉,“那,是先斬的,哪兩位?”

    顧星延瞧她欲言又止,明白過來,“最後才斬紀平,應該也在獅子口。”

    “應該?”

    “君上與他,應是還有話要說,七十二人全部伏誅後,屏退了所有人,哦,留了封雷。總歸今晨告示已下。對了,昨夜聽君上意思,還要繼續查,問斬的這批官員,大約只是第一撥…”

    後面的話阮雪音沒太聽清。

    她暗暗希冀顧星朗還是她的顧星朗,最終沒叫她和淳月失望,又覺得如果沒有,昨夜他不會不說。

    直到寧王連喚好幾聲殿下,她方回神,有些恍惚道:“七哥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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