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哪兒揣到哪兒,若不在身上,當日便出不了門。
那香囊挺醜,其上刺繡也醜,若非挽瀾殿內人人知其典故,很難一眼認出是橙花枝。
多看幾眼也認不出。
香囊裏裝着兩根鏈子,一長一短,一銀一紅。紅的是手串,顆顆珠子晶瑩透亮,日光下絢爛至極;銀色那根,纖細閃爍,正中綴着個玉蓮蓬,巧奪天工不似人間物。
淳月看過顧星朗把玩,也便知曉了他隨身攜帶的緣由。
“你說她爲何不帶走,全留下了給我?”那次顧星朗倚在煙蘿水榭看呼藍湖的碧波,神情癡惘,“是怕我忘了她麼?”
顧淳月思忖有頃,還是決定說實話:“應是想讓你轉贈別人。母后當初說過,這羊脂玉蓮蓬,你要送給心愛之人。”
“我告訴過她。正因此才送給她。所以她不覺得她是我心愛之人。她究竟是對我沒信心,還是對自己沒信心?”
淳月答不了。
“這根鏈子原是解不開的,當初我讓工匠精心打製,還是被她摘下來了。她必也找了能工巧匠。爲離開費了多少心思啊。她就那麼不想留在我身邊。”
淳月依然接不上話。這種時候的顧星朗不是握天下於股掌的王,只是一尊幽怨望妻石。
南薰閣鬧劇之後兩日,宮中又起新動靜。
滌硯奉君命,帶着人,連夜從承澤殿搬東西到挽瀾殿,都是皇后昔年用度,連枕頭和寢衣都有。
寢衣等貼身之物是棠梨親自裝好送過去的,又親自放進君上寢殿。
“究竟做什麼用?”又過兩日,棠梨問滌硯。
此事原是悄悄辦的,滌硯深覺不該說,又覺對娘子、皇后的親信沒什麼不能說,壓低聲道:“抱着睡覺。”
“啊?”
“枕殿下的枕頭,蓋殿下的被子,寢裙抱懷裏,這幾夜都這麼睡。”
棠梨深感震驚。
“現下寢殿幾乎被皇后的舊物堆滿了。”滌硯嘆息,“這瘋魔的日子究竟何時能到頭。
前兩年顧星朗還沒這麼瘋魔的。
朝局要理,藥要喝,尋人剛開始——分心乏術,且總還有些指望。
到今年,朝局已定,毒快祛盡,尋人卻始終無果——餘暇全用來面對絕望,不瘋都不行。
“就是那天人之姿壞了事。否則他還能壓住些時日。”淳風堅持看法。
“宣泄出來也好,比又憋出高燒來強。”淳月很想得通。
“禮部司新薦了兩名美人,還收麼?”寧王問。
“送走一個,目下宮裏總共就兩個,還不承寵,照理是該收的。”淳月道,“都看過畫像、查實過了?”
寧王搖開扇子,“如今人人知曉利害了,絕不敢再犯。”——再送與皇后哪怕一分相似的人入宮。
淳風虎着臉,小漠始終不發一言。兄弟姊妹四人坐在清晏亭內大眼瞪小眼,直到淳月身邊的香茅,從前瑜夫人的婢子,來稟君上剛剛出了挽瀾殿。
“這個時辰了,又往哪裏去?”
“瞧動向,是寂照閣。”
寂照閣早非禁地,日夜敞着,一副誰都能進的架勢。
宮中人雖好奇,也知敞着的意思就是讓看,到底不敢明目張膽列隊參觀,只私下找機會,偷溜進去瞅兩眼。
“長姐你回吧,宸兒該等急了。”淳風起身,“我去看看。”
紀宸小小年紀,日日跟着鎮國寺的師父們誦經,已初見六根清淨模樣,這兩年習慣了母親總出門,其實不會急。
但若非有要事,淳月不會讓他等,寧王非常瞭解這點,當即起身,如常護送。
“我也陪姐姐走到寂照閣吧。”小漠道。
春夜婆娑,草木花影年年盛,長久的不變更教人敏銳於世事的變遷。
“我支持姐姐儘快定下婚事,但不支持你嫁柴一諾。”
憋了這幾日可算說出來了。淳風心中好笑,問:“因爲要給人當後孃?”
“嗯。”
“還以爲你跟着九哥,總更超然些,結果仍是俗人一個。”
“你願意?”顧星漠停步。
“九哥若需要,我都好說。”淳風笑晏晏。
“你——”
她覺得他就要講出沈疾或紀齊的名字了。“你又屬意哪家小姐?”便反守爲攻,“昨日不是收了名冊?”
顧星漠搖頭,“都沒見過,如何定奪。”
從小嬰孩看到大的親弟,居然也要張羅娶妻了。淳風感慨萬千,拍拍他肩,“還有時間,好好選,咱們家的規矩,男兒最早十八才成婚。”她略想想,“喜歡哪類姑娘,跟姐姐說說?我也好幫你留意。”
“嫂嫂那類吧。”顧星漠脫口,見淳風臉色變,忙解釋:“姐姐別誤會,不是說嫂嫂本人。就,你問我哪一類,我總要打出個比方來——”
淳風只覺頭大,擺手,“知道了。”繼續走路,行出好一段方輕聲:“那可不好找。”
寂照閣已非禁地,旁邊的清涼殿卻成了禁地。姐弟二人都知緣故,沉默經過,然後淳風入閣,小漠望了那黑沉的建築片刻,折身離開。
最初驚豔的滿牆青金,多看幾遍也就尋常。
且不知記憶偏差還是事實如此,那些筆墨似乎褪色了,比三年前初見淡了許多。淳風走得慢,一進又一進地看,九哥果然在最裏面,盤腿坐地上,望着那尊巨大佛像一動不動。
從大門開始,每一進的門都被拆掉了,所以能經年敞着,尤顯得此間空曠。
三年前夜梟悽嚎的夜晚,嫂嫂就是在這裏與上官妧做的了斷。
嫂嫂。便想起方纔小漠之言。哪裏是紀晚苓俘獲了顧氏此代男兒的心呢,分明是阮雪音。
就連七哥偶爾提起她,也會露出難得的嗟嘆惋惜神情。
“九哥。”她站在門檻處看了會兒才喚。
顧星朗依舊仰頭坐着,半晌問:“你在北境這幾年,可有什麼新鮮見聞?”
淳風一怔,“若指軍務,每月都有呈報,臣妹自問寫得詳盡,無須補充。九哥若仍有疑問,此刻問便是,臣妹自然知無不言。至於民情百態,九哥應長期收着各邊鎮的奏表,臣妹能說的,無非是些細節。”
“說說吧。奏表不可盡信。”
“是。”
遂走到顧星朗身側,跪坐好,將能想到的、有的沒的一股腦往外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