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九百五十八章 海上歌
    大概因寒地天闊,又在一月,星子燦極卻非常疏朗。

    已處極北,夜越發長,時辰雖已不早,但所有人都明白,距天亮還有很久。

    “我不確定。”阮雪音道,“或許在某次相互揣度猜疑時,放開手——任何一次,就能改變走向。”

    許多年了,兩人從未捅破過那些時刻。

    顧星朗坦然笑笑,“我也想過,在你離開的這幾年。爲何都沒有呢?因爲腦子覺得該疑,道理上該疑,心卻選擇信任,一次又一次——訴諸行,就真的不曾辜負對方。”

    就真的築起了堅不可摧的信任:對外可聯手抗山海,對內,壁壘徹底破,只有無處不契合的深情赤誠。

    長路至此,方顯真意,所謂因果。

    他是對的,阮雪音無可辯駁。盤腿太久有些累,她調換姿勢,抱着雙膝。

    “冷嗎?”顧星朗問,本就擠在一起,擡手攬她,“抱抱?”

    倒是數日強橫以來難得的風度。阮雪音沒避。

    “和慕容峋達成共識了?”她問。

    “算是吧。”他答。

    阮雪音忽覺此夜很像最後一夜。至於是誰的最後,還是一段故事的最後,她一時分辨不清。

    “我有點害怕。”

    九年了,其實有過許多害怕之時,但這是她第一次講出來。

    “沒事。不怕。”顧星朗柔聲,攬着她那隻手摩挲纖細的臂。

    “早該想到的。我們這幾個人。”一起用手託着結局,如今要撤手相博,以定結局了。她再次轉頭看他,太近,鼻尖相碰,“你不怕麼?”

    顧星朗迎她目光片刻,垂眸,睫毛掃到她臉龐,“我練就了一項本事:覺得害怕的時候,告訴自己先壓着,到最難捱的時候再怕。而真到最難捱時,根本沒功夫害怕。”

    許多難關也就渡過去了。

    “可這次,”是他們六個,不是其他人,不是已埋入黃土或關押在遙遠之地的任何一位敗寇。

    她怕的是這個,沒能說出口。

    顧星朗自然明白。“觀星有得?”

    阮雪音很輕地點頭,兩人的鼻尖因此廝磨,遠遠望,只如情人相親。

    顧星朗脣角微彎,很淺地笑:“我會死嗎?”

    “別胡說。”阮雪音接得飛快,咬在他話音落處。

    顧星朗笑意加深,“你都不和我好了,我活着也沒什麼意思,可以死。”

    “無賴纔講這種話。”

    “我就是無賴,還打算一哭二鬧三上吊。”

    有他在的地方,哪怕寒夜裏斗篷中的一方小天地,竟也有酣然春意。阮雪音真拿他沒辦法,“你我這點事,哪敵旁的事重要?”——勝負,或者生死。

    “從前有個人告訴我,這些事比那些事重要。”

    揶揄她呢。“我依然認爲路旁的風景重要過前路本身。”阮雪音道,“但我們走這條路太久,總要對走過的路負責。”

    “想起一句佛家之語。”顧星朗依舊微笑,聲很低,很好聽。

    阮雪音等着聽。

    他卻沒往下說,轉而道:“這般憂心,那答我幾句真話吧。”

    四目相對,彼此瞳中照影。若將此夜當作最後之夜,又有什麼是不能的呢。阮雪音默許。

    “這四年,可有想我?”

    萬籟俱寂,風聲如海上的歌。“嗯。”

    “我也是,無時無刻。可有夢到我?”

    “嗯。”

    “我也是,一半以上的夜晚都會,冬令尤甚。大概因結香開花。”

    阮雪音稍怔,失笑,“被你搬去挽瀾殿了?”

    “承澤殿中你的東西,幾乎都在挽瀾殿了。那盆結香由棠梨一人照料,年年更盛,花開得最旺時,你夜夜入夢。”

    蓬溪山的結香也長得很好。阮雪音心忖。那盆本就是從蓬溪山折下的枝。

    顧星朗看着她笑靨,幾千日歲月淌過腦海心間。似海上歌謠的風聲更顯悠揚,彷彿耐着性子要成全一個夢。“我愛你,小雪,勝過世間千百,窮盡此生不改。記着這句話,永遠不要忘。”

    他們在高地上其實待了許久。

    卻因夜太長,回洞穴後依然睡了好幾個時辰才天亮。

    阮雪音一夜夢繁,見到了半生所遇的幾乎所有人。

    夢裏人人有安寧的臉,陰鷙如她的父親阮佋亦露出幾許慈悲。她還見到了母親,與畫像上一模一樣,正在鎖藥園的門——那園子乍看像東宮藥園,可當她四下望,卻發現並不在崟宮——周遭極美,茫茫接天的綠野與盛放的花,像不周山。

    蘇落錦鎖好門,回身便看見她,招手道:“雪音!過來!”

    阮雪音不知夢裏的自己是幾歲,身邊無水又無鏡,低頭看手,比現在要小,也許十一二?

    孃親還在喊,她忙不迭跑過去。蘇落錦拉起她的手放在魚鎖上,“會了嗎?”

    阮雪音點頭,“我再鎖一遍給孃親看。”

    這一聲孃親喚出來她便開始哭,究竟是夢裏的小女孩還是睡夢中的自己在哭,她完全辨不出。

    她只知道自己這一生,沒喚過一聲孃親,夢裏這刻除了大哭、哭出畢生遺憾與缺失,別無他法。

    蘇落錦卻十分鎮定,蹲下,拿出絹子給她擦淚,溫柔道:“怎麼了?傷心得這樣。”

    “老師都喚我小雪的!”她答,非常委屈,非常兇,根本不像她,“你爲何叫我雪音!一點兒不親熱!”

    蘇落錦笑了,那樣好看,阮雪音覺得孃親比自己好看多了,“我女兒怎麼這麼傻。”她輕撫她的臉,“孃親可以喚你作雪音、小雪、小丫頭、小傻瓜,任何當刻想喚的某個詞——無論怎樣喚,你都是我女兒;而無論有多少人與我喚得一樣,都絕對不一樣,因爲孃親就是孃親,只有我纔是這樣的語氣、聲音、神色、動作。”

    阮雪音使勁點頭,將她方纔招手的模樣牢記在心,又伸手摸那魚鎖,“我再鎖一遍給孃親看。”

    整段場景都是沒有前文的,但她直覺得此事重要,且應該這麼接話。

    蘇落錦卻搖頭,“不必了。教會你,只是讓你會,這鎖,未必要開的。可能永遠不需要開。”

    阮雪音不明白,呆呆看她。

    蘇落錦也凝視她,“我女兒真是漂亮乖巧,不知天底下有沒有好兒郎能配得上。”

    阮雪音想告訴她有,想將顧星朗的世無雙說一遍,反應這會兒年紀還小,沒法說——其實哪裏相干呢,夢裏本就時空錯亂,無須遵循因果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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