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九百六十章 阡陌行
    黑暗在這片大陸的極北之地上肆虐。

    阮雪音覺得白晝比昨日又縮短了,似乎總共就天亮了兩三個時辰。

    “越往北更短,直到全無白晝,這是每年秋冬。到春夏,沒有黑夜,只有白晝。”上官宴看着她仰望天幕的臉,解釋道,“咱們還沒到最北。”

    “永夜之時,一直能看見星月?”星子格外璀璨,彷彿變多了,直教阮雪音入迷。

    “每個月有一半的時間看不見月亮,只有星星。”

    阮雪音強迫自己收回視線,“你親眼見過?”

    “很小的時候。老頭子總要取信於我,這家業才傳得下來。白色神光,就是雪光,我也見過,祁太祖仿造得其實不像。”

    是說聽雪燈。

    “太平整了。但真正的雪光不是平整連片的,與其他神光一樣,自有形態。我見到那次,如少女的裙襬,一層又一層水波樣在空中流動。”

    聽描述已覺憧憬。所以太祖確是以聽雪燈促明夫人發夢,因爲聽了宇文琰的臨終遺言,又聞知白國清河公主天賦異稟。

    這纔是求娶的真相,夜宿挽瀾殿的真相。

    已不是初悟了,也已讀過段明澄手稿,她仍覺痛心。

    “還要謝你。”上官宴笑笑,“若非那小子常年爲你點燈,我在霽都期間沒可能觀瞻比對。”

    “聽雪燈再也不會亮了。”

    規矩被顧星朗廢除了,合宮皆知,只沒昭告天下。

    “挺好。真是個悲傷的故事。但也有甜如蜜糖的瞬間吧。”指夜宿挽瀾殿的兩位主人公。

    阮雪音很篤定:“有的。”憑手稿,也憑段明澄三字被刻在了顧氏玉碟上。

    上官宴不問她爲何篤定,道:“哪怕如此,你仍不願站我這邊?”無論夢兆真與僞、預言何所書,理想確存,他四年治蔚,也算自證了清白與赤心,

    “新制是優於君制的,你很清楚。此事我只能與你論,因你雖爲祁後、是顧星朗的妻子,卻始終保有貫通全局的分辨心。這些前人事,大部分也都是你挖出來的。天下該在私情之前,雪兒,還望公允。”

    阮雪音輕輕笑了,有些自嘲,又帶兩分戲謔,“我能怎麼公允呢?四年前就已經選了。”

    否則不會鬧出那麼大動靜離開。她保的是顧家江山。

    “他可以,顧星漠或你們的孩兒或許也可以,再往後呢?這王朝但凡出一位昏君,黎民便有受苦受難之險,接連兩代,必起禍事——被驗證過無數遍、對你來說再淺顯不過的道理,真能掩耳盜鈴?”

    阮雪音早就想得很透徹,花了片刻措辭。“於私,我斷不了後人事,只管當下,他至少能保天下昇平數十載,後繼若爲小漠,又數十載;於公,你說得都對,但此世此代,民智與整個國家的存續之道能否支撐新制長久推行,我很懷疑。早在景弘八年我便與競庭歌論過此題,她的看法也是一樣。”

    “民智是可以教化的。”上官宴切切,“我如今開設女子學堂、讓她們入仕爲官,便是教化的一部分。國家存續之道,也可逐步革新,理想在前,萬事可圖。”

    “那大概需要很多代人的努力。”阮雪音目光飄散,無意識又望向了遠天星辰,“而今基石太弱,你所想所行過分逾越,更可能中道崩阻。”

    上官宴一笑,“預言裏不是這麼說的。你母族的人也不是這麼說的。”

    “預言和夢兆究竟怎麼說的,你我都只是聽聞。實據在這幾頁紙裏,暫也無從確認。”她瞥一眼他手中殘頁,又定看他,誠摯地,“但我母親,其實並不贊同。”

    上官宴一呆,忽背脊發涼,看了看四下。

    阮雪音方反應他怕黑,而自己正在黑暗中提一位亡魂,還講得如在咫尺。

    “你怎知她不贊同?”正聊到興頭,上官宴不願破壞氣氛,勉力壓制冷汗。

    阮雪音十分好笑,“要不回屋說?”

    “回屋還怎麼說!”上官宴沒好氣,該是氣黑暗也氣自己。

    阮雪音便也望四下,“石堡空空已是警鐘,你不會真一個護衛沒帶就在這裏與我論事吧?”

    上官宴嘆氣,擊掌三下,一長二短,“起兩個火把!”

    雪地被稍遠處光華照出淺淺金紅,他明顯放鬆下來。“剛說到令堂。”

    阮雪音夢見蘇落錦的事對誰都沒細說,因緣際會,卻需對上官宴坦陳,且十分順理成章。她甚覺感慨,神情變得柔和,“她讓我活在所處的世代,說提前知曉、知曉太多,或成枷鎖,不是福氣。日升月落自有時。”

    “日升月落自有時。”上官宴重複,“還真是,日月規律,在寒地又是另一套法則。”

    “所以它們目前只屬於寒地。咱們生活的國與城,都還是日月各半,春夏秋冬。”

    上官宴嗤笑:“詭辯。”

    “我認真的。你勸我站你這邊,我也想勸你:對的事要在對的時間發生,結果纔會對。”

    上官宴不置可否,拉回話頭:“便是這個吧,也許有過的夢兆。”指蘇落錦的話。

    “也許。”阮雪音道。

    長風有若無,帶來冰雪中樹的氣味。

    “十五歲之前我經常夢見母親。後來變得很偶爾,夢裏她面貌也開始模糊,我,”該是從未對人剖陳過,他猶豫,終是說出來,“我很怕再過幾年便夢不到了,永遠夢不到了,因爲我快忘記她的樣子了。”

    阮雪音猜測他幼年喪母時一定大哭過,然後被父親寄予厚望,打磨鍛造,漸漸學會深藏,遊戲人間,再不落淚。她想不出上官宴落淚的模樣,即便此刻,他仍很平靜,只是這樣一番話——平靜之下掩埋着巨慟,教人跟着難過。

    “不會的。你只是以爲忘記了,其實在心裏。在心裏的東西,不會被任何外力消除,時間也不行。”

    上官宴自覺失態,燦笑補救:“你是不是懂巫術啊,引人剖心那種。”

    阮雪音也笑,“好多人這麼說。”

    上官宴就着微茫火光看她的臉,眼眸有些深,“在白國那陣,我是真生過些心思的。當時並不確定你與那小子的情意真假、是否做戲,想着如有可能,和你搭伴過日子甚好。雪兒,你讓人舒適。”

    阮雪音已過了爲這種話忐忑無措的年紀,且這種話由上官宴在這種時候以這樣的語氣講出,並不令人無措。“那你真是與衆不同,多數人會嫌我冷淡寡言的。”

    “那是他們不瞭解你。”上官宴輕快不少,“或者說,是沒用對和你相處的方式。而我一上來就會,這便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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