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剛過,所以近圓。近圓而終不圓,就像遺憾錯失的完滿。
阮雪音順着顧星朗所謂的“準備”往下想,思路愈遠,已經抵達兌下乾上的另一層含義。
而要不要出現、對上官宴點破這層含義,再次成爲難題。
立場與情誼,手心和手背,她半生應對這樣的困窘,竟仍無法做到遊刃有餘。
長湖之上卻有人等不及了。
慕容峋自南岸飛身,長刀在手,足尖過湖面,驚起白鳥輕鳴。
那鳴叫聲亦似粉鳥,更嬌氣些,似在埋怨。
“說好的一戰定乾坤!上官兄不會怕了吧!”
他聲如洪鐘、勢同破竹,頃刻已近湖中央。手中兵刃通體赤金、柄處盤龍,火光雪色間熠熠生輝,正是大蔚天子的御刀。
林間高木上阮仲亦讀懂局勢:“他只能殺了上官宴,方可自救。”
在大軍抵達之前。
“我們下去。”阮雪音再等不得,復對紀齊:“你且候在這裏,聽我指令。”
她明白手頭可用之人不止紀齊。方纔沿路所有哨探和伏兵,那些更早北上的祁國軍士,此刻都會聽她號令。
那是顧星朗留給她的兵馬,用來自保,也用來易局。
長湖北岸,上官宴看着慕容峋踏水御風而來。
大軍將至,他完全可以不接招,以現有人馬對戰拖延,然後毋庸置疑地取勝。
但他解開了斗篷,露出赭色的衣袍。那是其父上官朔常穿的顏色,出現在一向風流豔麗的他身上,竟也很恰切。
利劍出鞘,他點水相迎,湖中白鳥終於遊向東西兩側,讓出戰場。
競庭歌平生沒有這樣發懵過。
她腦中無比清楚利弊與應對,卻是兩頭的利弊,兩頭的應對。一顆心因此裂作兩半,如兩隻利爪鎖住她咽喉,叫她不能出聲,眼看着湖中颶風四起。
慕容峋手手殺招,長刀舞作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縱橫劈砍,皆在對手要害。
上官宴靈矯如蛇,身形穿梭於刀光縫隙之間,試圖繞行奇襲,履被斬斷通道。
阮雪音和阮仲下樹疾走,路程未半,湖上已過了近百招。
上官宴似終於窺得慕容峋漏洞,某刻空中斜翻,鬼影般掠去對方身後,劍指側腰,就要穿刺而過。
卻被避開了。凌空纏鬥只借浮冰偶落腳的戰法快耗光慕容峋的體力與耐心,這一避的同時他人未轉向,刀卻突然從右手滑入左手,徑直後劈,狠狠削在上官宴握劍的那隻胳膊上!
血落紛紛,滴入水中如硃砂化。
上官宴咬牙含笑,收劍回掠,腳點浮冰以迅雷之勢退回北岸,大半截破損的衣袖連血滴招展在空中。
“我輸了!”他站定朗聲。
矮坡下阮雪音與阮仲愈近,因局勢變化,停駐觀望。
大地上雷聲亦近,鐵蹄兵戈的音色已不能被隱藏。
但聽慕容峋暴喝:“還沒有!”
漣漪未歇的湖面因他大力踩踏,再次跌宕起來。
競庭歌看着他赴死般往這頭飛掠,高喊:“你先退回去!我再同他說!”
慕容峋是不懂退的一個人。
更況他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搏一搏,尚存勝算。
“競庭歌你躲開!”阮雪音發急,“五哥你去把她帶下來!”
阮仲應聲而動,慕容峋恰至北岸。
刀光在天地間劃出虹影,上官宴未受傷的左手拉着競庭歌急退,身後護衛已接連趕至,殺嚮慕容峋。
因這頭兵馬動,南邊寒地武士開始向北邊包抄。
那些人個子矮小,跑動起來卻快得驚人,如馭馬而行。
矮坡之上慕容峋只一個目標——縱千萬人阻,他閃避抵擋,刀鋒獨對上官宴。
無限逼近時又被一護衛橫槍攔下。
兵刃相接的瞬間,空氣卻有凝滯。北岸一片混亂,當局者皆迷,無第三人注意到。
但阮雪音站在局外。
且目力絕佳。
也就成了那注意到的第三人。
寒地武士仍在衝鋒,會理所當然經過她身邊,也許還會誤傷。
可她來不及避,根本挪不動步。“小心!上官宴!”
那喊聲起得比她心中結論都快,聽在衆人耳裏其實尋常——攻方太決絕,所以守之一方更危險,值得提醒。
所以無論上官宴還是競庭歌,注意力都仍在慕容峋身上。
阮雪音喊完發現不夠確切,再張口,那橫槍攔截的護衛突然回身,鋒利的槍尖刺入上官宴當胸。
時間應是靜止了。
因爲她聽不見自己的心跳。
湖上畫面還在劇烈晃動,但周遭全無聲響。
有人因上官宴遭襲一時呆滯,更多人繼續向着慕容峋蜂擁,阮仲殺入重圍,不得不與他並肩抵抗。
那襲擊上官宴的兵士還沒及重新加入戰鬥。
競庭歌反手奪過最近一名呆滯護衛的劍,直直捅進刺殺者的腹腔。
刺殺者倒了下去。
上官宴也倒了下去。
競庭歌便放開那把已穿過腹腔的劍,托住他,跟他一起墜落冰雪地。
是有人下令還是雙方默契,阮雪音沒弄清楚。
但所有人在下一刻停了手,而她連走帶爬終於攀上坡頂。
鮮血染了上官宴滿身,在競庭歌的右手掌心聚出一朵紅色曼陀羅。
他居然還在笑,看着阮雪音,似有話講。
競庭歌懷抱着他,盯緊那名倒地的兵士。阮雪音從沒見過她這副神情,是瘋魔是嗜血,要將對方千刀萬剮。
“誰。”她聲色俱厲,字字發顫,“你是誰的人!說!”
這是一個不大需要問的問題。
她卻偏要問,彷彿聽到答案便能釋然些。
那兵士剛動了動嘴,還未出聲,她已等不及站起,衝過去,將那把劍大力抽出,再次貫入,如斯往復,連捅十餘次,直教那人口中腹部皆鮮血噴薄!
“陛下…”
兵士試圖轉臉,終於沒能再看一眼慕容峋,仰頭斷氣。
這不是回答勝似回答的兩個字沒能讓競庭歌釋然。
她只是後退,眼淚傾瀉而出,整個人忽失重跪地,然後回頭,爬到上官宴身邊,再次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