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只幾十人,個個馭馬,爲首兩男兩女,盡都出類拔萃。
那是許多人第一次看見蓬溪山的兩個姑娘並騎出現。
這畫面也自此匯入傳說,流於後世,雖未被證實、更不曾載入祁蔚國史,信之者衆。
居中靠左紫色斗篷的是謀士競庭歌。她的左邊、黑甲勁瘦的男子,是後來獲封平西將軍又年紀輕輕就解了甲的紀齊。
居中靠右絳紅斗篷的是祁後阮雪音,她的右邊、一身布衣卻鋒芒畢露的刀客,有人說,是景弘十年死而復生的崟君阮仲。
北國隆冬,本該燦陽千里,那個破曉時分卻濃雲蔽天,行將大雪。
那支隊伍攔了路,競庭歌一人下馬,走到慕容峋跟前,“回去吧。他不會東進了。”
慕容峋高坐戰馬上垂目,“何以見得?”
“小雪會阻。”
“他未必聽。且他們在西南交界之地有駐軍,便不東進,難保不會西進。是你說的,一旦蔚西新區被奪,顧祁對我大蔚,將成合圍之勢。”
“留得青山在。”競庭歌仰頭看他,聲很柔,卻是死水無波,“縱使今日有失,來日,臣會助陛下拿回。”
慕容峋胸中火起,強壓着,微眯眼,“他的死,竟叫你鬥志全無、心性全失了麼?”
不願這麼想,眼前景況卻逼他不得不這麼想。十四年,整整十四年,無論怎樣起落都高歌猛進的競庭歌,居然在有棋可走、勝算過半的情形下,要退!
“臣志不改、心性仍在。然時機不恰,此刻所言乃是苦口良藥,還望陛下,納諫。”
她們原本落後,竟能趕上,自因得知了雙方動向,改車爲馬,又佔了人少之便,連夜奔襲以至於比大軍更快。
攔截之決心,可見一斑。
慕容峋念及此,更覺惱怒,終沒對她吼出來,而是看向了阮雪音,“殿下好手段。”
是說競庭歌此時言行,除了因上官宴之死,也絕對受了她挑唆。
阮雪音驅馬近前,輕聲道:“暫退收此局,皆大歡喜;執意妄爲,或釀悲劇。”
“這是河洛圖預言?還是殿下的觀星之術,又或夢兆?”慕容峋沉沉問完,仰天大笑,“那是你們的把戲,你們的計謀!真也好假也罷,朕不關心更無須理會!”
他聲色俱厲,復看阮雪音,彷彿蓬溪山近四年相處的光陰已被短短几日的兼程風雪吹了個乾淨,
“這世間所有把戲、計謀,信則有,不信則無。我從沒信過。來人,拿下!”
他身後兵士應聲動,阮仲與紀齊長刀出鞘、同時策馬,情勢一觸即發。
“不勞陛下!”阮雪音高聲,擡手阻身後,“我等區區幾十人,未想過以卵擊石,勸諫不成,隨陛下去復州便是。”
“復州?”
“復州。”
將雪而未雪,漸入白晝的北國之南陰沉得可怕。
幾十人被千人圍在當中疾行,阮仲受慕容峋傳召,趨前並駕。
“她打的什麼算盤?”
“競庭歌勸你,她勸他。”
“緣故?”
“哈!已走到這步,還談什麼休戈!此役我若失蔚西,對不起上官宴亡魂,更——”更難與競庭歌有圓滿餘生。他心中明白,沒說出口。
阮仲駁不了這話。因爲他也認爲顧星朗或攻棉州。
“你怎麼想?”慕容峋又問。
“如她所想。”
慕容峋冷笑,“所以必要時,你也會與我動手。”
“不會。她不希望我們任何人動手,所以兩頭勸退。她說,”阮仲腦中浮現阮雪音的神情語氣,“只要不動手,我們,就都不會死。”
——就像在夢裏,只要不朝那個方向跑,所有人就不會掉下去。兵馬聲中阮雪音想。已經失去上官宴了,不能再有失。
“顧星朗不攻蔚西,我便勸得住。”競庭歌的目光越過層疊人與馬,勉強望見慕容峋的後腦勺。
阮雪音也在看前方,卻是試圖撥開迷霧,找尋出路。“恐怕難。”
“嗯?”競庭歌偏頭。
“景弘十年之前的顧星朗,我勸得住;景弘十年之前的慕容峋,你也勸得住。但現下是景弘十四年了。他們都回不到從前了。”
就像上官宴的死、紀平的死,兩大世族乃至更多世族的覆滅,無可挽回。
那又憑什麼要求親身經歷了這些的人,依然把江山社稷扛在肩上的人,一如初時呢?
“無論他有沒有搶先一步抵達復州,八成可能,已經下令西進了。可能過不了多久蔚西就會升起警煙,慕容峋看見那些警煙,必不放過他,我們所有人大概,”
是葬身在復州。
她根本沒這麼說,競庭歌很確定地這麼想。
“有時我覺得你不需要曜星幛,也不需要夢兆,憑一雙眼、一顆心,便能洞悉世事。此爲天分,小雪,你的天分。”
長風拉扯晨曦,天卻沒有變亮,反而愈加晦暗。
還有什麼辦法,能將半隻腳已懸空的兩位國君拉離深淵呢。阮雪音陷深思。
預言、夢兆,在慕容峋看來皆是玩笑。
顧星朗或許半信,甚至曾因此動搖信念,卻被她悉心縫補好。如今他會盡最大努力,用餘生去否認、去不信,以慰先祖,以成大業。
光陰滾滾,駭浪催人,他們倆的帝王心智皆更上一層樓了。再有寒地一役加持,誰都拉不回。
活人拉不回,死人可以吧。阮雪音驀然想。上官宴以死促局,她也能以死阻局,所謂以毒攻毒。
灰敗的晨曦裏競庭歌一直看着阮雪音的側臉。
阮雪音心中有定之後,意識到她在看,轉頭回視。
目光交會之瞬競庭歌收回,復望前方,村落依稀,不見城郭。
“復州偏處一隅,距原本的邊境不遠卻又夠不上邊城,蔚西擴張之後其位置更是不尷不尬,故雖爲城,並不繁華,嚴冬時節,可能還有幾分荒涼。”競庭歌道。
“去過?”
“此爲頭回。從前,實在沒空。”
這丫頭花在蒼梧的歲月和心血比她以爲的更多。
“但慕容經常同我說。舉國城郡的景況,一年年變化,他都諳熟於心。”
“他是個好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