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一百五十一章 斯人若彩虹
    連日無雨。

    一如太史司觀測,直到秋獵第九日,整個夕嶺仍是豔陽一片。今年狩獵,從君上到王公武將都收穫頗豐,幾場夜宴下來,獵獲的飛禽走獸竟所餘甚多。於是又大賞禁軍,再賞行宮宮人,一時間人人得食野味。

    昨日傍晚,三日期滿,阮雪音搬回了飛閣流丹。那日自淳風走後,秋水長天內氣氛變得詭異。顧星朗突然不再坐到榻邊耍賴,連跟他說來自段惜潤和淳風那邊,有關上官妧的線索時,他也只是在榻前踱步,聽了聊了,便回到暖閣。

    她已經習慣了他忽冷忽熱喜怒無常。儘管除了她不會有人這樣評價顧星朗。在祁宮所有人看來,君上的性子是極穩定的沉篤,煉達,溫和,寬容。

    因爲習慣,她並不想深究原因。或許是跟淳風聊阮仲的事影響了心情?那日他回來過,兄妹倆一起去了歲羽軒,她是知道的。

    她住在秋水長天三日,本頗多心理負擔;他再次拉開距離,反叫她輕鬆不少。

    但變化還是非常顯著。昨日她動身離開時,便發現秋水長天內一衆宮人格外殷勤。一路回飛閣流丹的路上,途中所遇所有人,從婢子到巡邏兵士,都表現出非比尋常的恭謹。

    祁國這項后妃不臥君王榻的傳統,果然深入人心。哪怕事出有因,她只是養傷,短短三日仍是改變了這宮裏所有人對她的態度。

    比八月那兩道所謂“盛寵令”帶來的颶風,還要強勢。

    儘管不太自在,但她並不很覺煩惱。歷事煉心,她好像真的過了這一關。這種坦然和如釋重負,讓她睡得前所未有的好,以至於午後暴雨突至,她也沒有被吵醒。

    秋日暴雨,並不多見,所以暴雨後的溼潤清新才格外叫人心癢。她悶在行宮內好幾日,終於憋不住,便在傍晚來臨前出了門。

    “夫人才剛能下牀走動,不該就這麼出來。崔醫女交代了,傷口只是初初結痂,並不穩固,稍有差池便得重頭來過。夫人貪一時鬆快,到時候受罪的還是自己。”

    阮雪音心情不錯,聽着雲璽嘮叨只是微笑“你真是越來越囉嗦了。殊不知心緒開闊對於恢復傷病而言,比藥石還管用。”

    暴雨後泥土並草木的香氣鑽入鼻息,她雙腳踩在溼軟草甸上,覺得身心舒暢,放眼望去,天邊薄雲細且疏,而澄藍天空淡白薄雲之下,竟有一道巨大而完整的七彩半圓弧。

    “夫人,暮虹!”

    阮雪音自然看到了。整整二十年,她沒有見過這麼大而完美的虹彩,眼前這一架,斑斕如夢,壯闊如橋。

    “走近看看去。”

    “夫人又來逗奴婢。這虹彩哪是走得近的?無論怎麼走,永遠是那個距離,說不定走着走着,突然就沒了。”

    阮雪音笑起來“你這個人,無趣得很。”

    於是有一句沒一句,主僕二人朝着北邊高地上去。顧及傷口,阮雪音走得慢,雲璽一路小心護着,總算行至高處。登了高,視野更加開闊,目之所及,行宮已變成偌大草甸中一片如星如棋的羣落,掩映在天高雲闊與起伏山巒間,顯得有些渺小。

    黃昏的風帶着山林芳香從衣間拂過,她想起來幾日前山坳茅舍裏的驚險與狼狽,彷彿大夢一場,經年已過。

    全然寧靜之中,忽聽得一聲嘶鳴,在山間激起迴響。那馬通身赤棕,油亮如緞;頭上正中一處毛色雪白,狀如滿月;四隻蹄子卻黑得不摻任何雜質,隱匿在草甸之間,以至於只是踱步也給人騰空而起之感。

    當然便是奔宵。整個青川無人不識。

    因着此馬毛色組合獨特,大部分人就算沒見過也聽過,然後會在看到它的第一眼認出來——

    只此一匹,當朝祁君顧星朗的坐騎。

    奔宵自東側馬場而出,步伐輕快。馬背上的人一襲白衣,閒握繮繩,似乎也正愜意鬆弛。距離有些遠,她看不清他表情,只隱約覺得他凝了神,目光投向天際,轉眼去看,正是那道巨大虹彩所在處。

    似乎獲得指令,奔宵邁開四蹄,開始緩馳。赤馬白衣,山林疏闊,雲天如工筆畫般分明。阮雪音盯着這幅畫面,覺得好看至極,一時有些呆。馬背上的人本望着遠處暮虹在出神,忽有所感,舉目北顧,便看見高地之上那道絳紅身影。

    絳紅斗篷之下,裙衫的淺湖色同此刻天色很像。裙裾、廣袖連同斗篷下襬被晚風帶起,肆意翻飛,讓其間那人顯得不太真實。

    蹄聲再次變緩。隔着相當遠的距離,遙遙四目像是並沒有接上,又或是剛要接上便被風再次吹散。但馬背上的人確實側了目,即使奔宵仍在緩行,他也將這個側目的姿勢保持了許久。

    某一刻,他彷彿看到她微微笑了。

    無論如何,能相識、相談一場,有過那些極其珍貴的瞬間,已是幸事。許多人終其一生,也不見得會擁有那樣的時刻。所以阮雪音是真的看着他笑了,許是受此刻天地遼闊、風起通達的感染。

    那根本瞧不清、只是感覺的笑意,卻讓顧星朗一刻會心,再刻失神。秋風無形亦無色,橫亙在兩人之間徘徊流轉,卻彷彿無盡浪涌,難以逾越。

    另一匹通身烏亮的駿馬便在此時闖入畫面,頃刻間追上奔宵。沈疾勒馬急停,不知說了一句什麼,便見顧星朗回頭頷首,加快了速度。

    不多時,馬場內馬羣再出,一行共幾十號人,啼聲轟鳴,朝着已經奔出數裏外的兩匹駿馬疾追而去。

    茫茫草甸之上,赤棕的奔宵沒入暮色。風聲呼嘯,顧星朗一直看着那架他進它退、距離始終不變的虹,漸暗天色之中,那些淡彩已有些模糊。

    他終於回頭,高地之上,杳無人跡,彷彿從頭到尾就沒有人站在那裏。

    只有蒼鷹過雲端,偶爾俯瞰人間,正見羣山間兩道人影漸行漸遠。白衣向東,絳紅向西,被各自擁簇陪護着,一快一慢,彷彿全無關聯。

    得豎耳細聽,凝神辨別,才知那風聲之中也有絮語,似喜似悲,繾綣不絕,似乎這樣的故事能一講千年,海枯石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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