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一百六十章 千古盈虧休問(下)
    顧星朗略微遲疑,緩緩蹲下身,看着那張明豔無雙的臉龐此刻一片狼藉“學學你父親。用情用心,最後再用理,循序漸進地拖延。朕若是你,自進宮起便想盡辦法待她好,讓她知道你作爲幸運兒的愧疚,和作爲妹妹對她的掛念和敬重。你與淳風交好,要做到這些,不是難事。待到淳風出嫁,你再以情以理央她留下與你並肩作戰,甚至讓她替你做許多事,以她對血脈親情的重視,很難不答應。”

    他停頓,眉頭微蹙“這些道理,你父親竟沒有教你?還是說,他沒想到你對上官姌的態度會淡漠至此?”

    後面的話,上官妧似乎並沒有聽進去。她怔愣半晌,喃喃道“所以君上,也是用這套道理下棋,甚至對待我們嗎?”

    顧星朗面色沉定,泰然而坦然“我不利用感情。”大半年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沒用“朕”,“我方纔的話,是順着你們的棋面在說。你父親已經用情起了頭,這局棋想要善終,就必須以情收尾。但在我的所有棋局裏,沒有這一招。我敬畏真心。”

    這樣的表情,她從沒在他臉上見過,非常——

    認真。認真得仿若孩童。

    “這也是今日我來煮雨殿單獨問你,而沒有當着合宮在挽瀾殿審你的原因。我相信你的真心。”

    “但臣妾的真心,君上雖知,卻不想受。”

    “你我都清楚,這是一場怎樣的聯姻。我善待你們,足矣。”

    “七月之後,君上再不入煮雨殿,這叫善待?”

    顧星朗微怔,繼而沉聲“你這一殿一庭的藥植,叫人卻步。”

    上官妧哧一笑,滿眼譏諷“怎的阮雪音說什麼,君上就都信?”

    “藥理之事皆爲客觀,她編排不了。朕自會查證。”

    “君上別騙我了。或者,你也是騙你自己?”她眸中波光突然明瞭又黯,似嘲似嘆,“其實我又何嘗不是自欺欺人?我見過你看她的樣子。”她閉眼一瞬,彷彿連開口都變得艱難,“我認得那種眼神。當初在御書房看到她用那盞白玉杯我就有些明白。我不過一直告訴自己,你們更無可能。”

    她嘴角牽動,不知想笑還是欲哭“所以君上,明知信不得,近不得,喜歡不得,你終於,還是把她放進心裏了對嗎?你疏遠我最重要的原因,根本不是什麼嫣桃醉,而是連場面功夫你都不願再做了。你心裏放了一個人,以至於你無法再用對待她的方式對待其他任何人,裝都裝不出來!”

    她驟然看進他眼睛,目光炯炯“但是君上,這祁宮裏對你來說真正安全的,只有紀晚苓。或者說,她相對安全。只要紀家一直是現在的紀家。”

    “你父親教了你很多。”顧星朗站起身,很是平靜,“可惜沒教會你如何保住上官姌這一局。”

    上官妧悽然一笑“君上打算,如何處置臣妾?”

    “你倒不問,朕要如何處置你姐姐?”

    “我從來不關心她。早先不懂得虛與委蛇,事以至此,更無需假作在意。她背叛了上官家,如今我連關心的義務都沒有了。”

    顧星朗忽覺沉重。他本想問她,若她自己不背叛上官家,也不願傷他,這漫長的祁宮生涯,她打算怎麼捱?按原定計劃,將一切交給阿姌,她就可以全然置身事外?背叛這個詞,她如何定義?傷害甚至可能逼死晚苓之後,她又能怎樣?

    但所有這些問題,都會拉扯出太多糾葛。感情上的糾葛。

    他不想拉扯。

    “朕不會下旨。你自行禁足吧。”他擡步往外走,至門口忽道

    “每個人對家國和天下的看法不一樣。很難說清誰對誰錯,因爲立場不同。但你父親的觀點,不一定就是對的。天下是什麼,怎樣纔算好,如果你站在更高的地方看待這些事情,或許,便不會這麼爲難。”

    出得煮雨殿,他心情有些糟。蒼茫天際陰沉得更加厲害,西風乍起,推着越積越厚的雲層滾滾而動,如山如海如巨潮。

    他答應了阮雪音晚些回答問題,但此刻他誰也不想見。

    他以爲自己已經完全適應了這場命途。一個敬畏真心珍重情誼的人,不得不站在至高無上的地方視一切爲塵埃。

    但上官姌的故事仍叫他悲哀。而上官妧某種程度上的狹隘、自私、冷酷和那顆無法否認的真心,又叫他爲難。

    不是感情上的爲難,只是處理方式。因爲這顆真心,她明明做了傷天害理險些草菅人命的事,哪怕沒成——

    他終究不忍對她下狠手。至少暫時,他鎖了消息,只讓她禁足。

    如此做法,當然是爲全局計。但他不能否認那種來自精神層面的矛盾。

    或許由始至終,他都不適合這把椅子。爲君爲帝,說出敬畏真心四字,已是敗筆。

    但他不想改。如果說還有什麼事情他在堅持,在完全順應帝王之道以外僅剩的堅持,或許就是這個。

    他可以不使用它,可以藏起來,但他要悄悄保有它。

    就像他不得不放棄阮雪音,卻可以把她長久放在心裏。只他自己知道,不付諸任何行動,總不至於累人累家累國。

    雨勢終至。

    臨近清晏亭時,細密而磅礴的雨絲鋪天蓋地罩住了整座皇宮,沒有過程,沒有由小及大的趨勢,直接而無理。

    他不理會滌硯忙忙遮過來的傘,擡步進了亭子

    “去折雪殿傳話,叫她夜裏不用來了。”

    黃昏已過,夜色將至。滌硯不知道他和阮雪音先前有約定,怔愣片刻,正要應聲,驀然望見濛濛雨霧中有兩個人緩緩走過來。

    “君上——”

    “晚些再說。”

    “不是,君上,珮夫人來了。”

    顧星朗聞言略擡眼,便見天青色油紙傘之下,極淺的湖色裙衫幾乎要化在雨裏。

    “怎麼在這裏坐着?”她走近開口,問的是滌硯。

    滌硯適才候在殿外,不知道具體情形,只知顧星朗出來後沒有下旨,沒有任何處理結論,就這麼沉默着一直走到大雨忽至。

    他微微搖頭,朝雲璽遞一個眼色,兩人退出亭間。

    阮雪音不太會應付這種場面。說好的挽瀾殿解惑,剛走到半路,人卻出現在了清晏亭,還是這般景況。她略想一想,坐到他對面,石凳有些冰涼。

    “吃了嗎?”

    顧星朗萬般不料她會問出這麼一句,微怔,半晌道“你先回去。改日再說。”

    阮雪音的想法是,早先正值晚膳時分,他若當真從冷宮直奔煮雨殿,上官妧那裏自然是有膳食的;但他既去必然有話說,最後結果,多半是兩個人都沒喫。

    她又想一瞬,踟躕道“去折雪殿吧?我那兒有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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