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二百二十六章 遙空候啓明
    兩度折騰,前後倒手,這一道墨研得不如人意。

    顧星朗看着硯臺中墨汁,濃淡還好,卻是不勻,而他確定自己日日寫字二十年的手不會不穩。

    手穩心靜。

    那便是心不靜。

    溫香滿懷誰能靜。

    他耳根微熱,已經想不起是如何發展到的剛纔那步。而阮雪音正站在幾丈外的方桌邊飲茶。

    該是已經喝了三杯。他默默數。還在繼續。

    該是磨了有半炷香時間。她默默想。而終於脫身出來。幾乎要上不來氣。

    她端起白玉杯將第四盞茶一仰而盡。

    這人拿茶當酒喝麼?顧星朗餘光瞥見她這般行狀,搖頭無語,徑自拿了羊毫湖筆沾墨寫字。

    阮雪音緩過了勁。

    她默默走回書案邊,保持了相當距離,看他一筆一劃寫那鬼畫符。

    水書一個字的筆畫數堪比日常文字二十個。學字是學不完的。要學的是它的構成方式、造字邏輯。邏輯通而識所有。

    “這次寫的是——”她想提醒他別寫詩詞,終究不好自投羅網,頓住,只作詢問。

    “放心。不是詩詞。”顧星朗專注在寫字上,答得簡潔,半晌才又道“那時候看你書架,沒有詩詞一類。我以爲你不讀。”

    “有兩本。都放在枕邊睡前讀。”

    難怪。顧星朗繼續寫字,想起來彼時也是掀了牀帳的,卻沒注意到她枕邊有書?

    怕是隻顧着看人。他汗顏,腦中浮現雪白肩頭觸手生膩,更加汗顏。

    “天長節夜宴上,惜潤那支舞所用詩是我選的,你當時不是猜到了?又怎會覺得我不讀詩詞。”

    顧星朗一怔。

    是有這麼回事。

    他還說了一句類似“像是你選的詩”。

    怎麼寫《秋風詞》那晚卻渾然忘了?

    然後他想到一事

    “你那時候,倒熱心幫旁人邀寵。”

    阮雪音一呆,“也不是。她邀我去採露殿觀舞,我沒法拒絕。去了,自然要好好看,人家問,也應該好好答。她是真的用心。”她出神,似乎陷入盛夏往事,“惜潤近來如何?夕嶺回來之後一直不得空,已經很久沒見她了。”

    “我也不清楚。”

    你也不清楚?怎會?

    當然不能問。最好別問。別趟渾水。

    顧星朗卻不打算收手“我已經很久沒去過了。採露殿。”

    “哦。”阮雪音不想應。但完全不應也很奇怪。

    “七月之後就很少去。八月御花園偶遇那次,賞完薔薇便回來了。沒有留宿。”

    這件事阮雪音知道。記憶猶新。

    “煮雨殿也是。披霜殿,以前沒有,七月之後,更沒有。”

    去或沒去,對應的是往來。

    有與沒有,對應的是留宿。

    這些他都不必對她交待。阮雪音想。

    她不接話。

    “你聽懂了麼?”但顯然他需要她接。至少得讓他知道她聽懂了。他停了書寫,偏頭看她。

    “聽見了。”

    聽見,卻未必是聽懂。聽懂,卻未必要說懂。

    顧星朗繼續看着她。

    “你剛問我,競庭歌喚我小雪的事。我說了,她已經十五年沒這麼稱呼過。她跟你一樣,是故意的。”她另起了話題。

    星光消散。由濃轉淡,最後化作十一月窗外冷潤的夜風。

    他沒否認這句“故意”。那麼可以繼續。

    “你們都想讓對方覺得,我與其中一方更親近,以此來拉鋸所謂的我的立場。哪怕你們都不確定我的立場。”

    至少要將陣勢做足,干擾對方判斷。

    而他待她究竟到了何種程度,從七月至今,一切種種,加上剛纔,她已經辨不清晰。這中間或有許多真實,但他今日湖畔表現,確與競庭歌一樣,是唱戲多過真實。

    他本不需要當衆暗示同她的熟稔親密,說什麼書與書架;他也許真的怕她冷,但以他過往行事與顧忌,更可能是讓人取一件斗篷來,而不是脫下他自己的親手爲她披上。

    這些都是給競庭歌看的。

    就如同競庭歌一口一個“小雪”有意無意強調她們的蓬溪山十年情誼。

    “所以呢。”他依然看着她,手裏握着筆,“你的立場是什麼。”

    陳述句。

    “中立。”她說,“我一早告訴過你。”

    “現在還是?”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那些星光像是又涌回來一些。她不太確定。

    “《廣陵止息》的典故,我最早看的不是今天她講那個。”她沒答,話頭再轉。

    那些星光再次消散了。也許並沒有涌回來過。他重新低頭寫鬼畫符,閒閒道

    “是不止一個。”

    “她今天講那個,我從未聽過。我在書上看到的聶政,本就爲名聲在外的勇士,殺的不是主君,而是相國;也不是爲報仇,而是報答知遇之恩,替人殺人,權臣之間鬥法的犧牲品。”

    “你說的是史籍裏的故事。競庭歌今日講的是《琴操》裏的版本,民間故事。”他走筆不停,鬼畫符已經寫了七個。

    “但於今日場面,她講那個纔是有用的。我剛說那個,情節出入太多,刺激不了淳風。”

    “不錯。”他繼續寫,第八個。

    “你便如此確定她會講這個版本?”

    “她也許並不知道你說這個版本?”他反問,全無波瀾,“我記得你提過,競庭歌讀史少,對於歷史典故的全部積累都只與勝負成敗、兵法征戰相關。這種不痛不癢的小故事,她沒空讀吧。而她彈琴,又只會《廣陵止息》,下山五年,或許聽過與之相關的民間故事。”

    “所以你是臨場發揮,賭了一把?”還是根據她早先無意透露的競庭歌閱讀偏好賭的這把。

    “談不上。”他越寫越快,第九個,“她若講不出,又或講錯了,我還有別的法子。筵席既設,沒有失手的道理。”

    淳風一定會鬧起來,一定會攪得上官妧和競庭歌心神不寧。懷疑而事實缺失,懷疑而終無法確定,疑懼交替,諸鬼暗生。

    是爲誅心。

    阮雪音瞭然。此事成了。

    如今就連她都開始懷疑阿姌之死活,之隱情。如果確有隱情,上官妧今夜怕是宵徹難眠。而競庭歌顯然還矇在鼓裏,回到蒼梧,定會與慕容峋、上官家有一番周旋。而上官朔從競庭歌這裏得到模棱兩口、疑雲密佈的今日轉述,只會更加懸心——

    如果確有隱情,如果此隱情關係重大。那麼顧星朗今夜放了一枚巨大的煙霧彈,是又不是,可能又不可能,以至於無人能真正摸清祁宮之狀況,祁君陛下之心態。

    呼藍湖之局,第一目標是這個。

    疑心,懸心,不放心——

    自亂陣腳的開始。

    “所以哪怕沒有《廣陵止息》,你也準備了其他辦法刺激淳風,讓她發難,且情真意切。”

    “是。”他擱筆,一共十二個字,“好了。拿走。”

    阮雪音不伸手。

    他擡頭再看她,半晌,“其實她也可能自己發難,不需要誰刺激。只是午間恰好聽到這曲《廣陵止息》,發現可用,便用一用。”他沒什麼表情,似乎不想再覆盤此節,“說起來,她們倆爲何會突然切磋琴藝?不是應該抓緊時間,閉門私語?”

    她們閉門私語過了。《廣陵止息》是我引她們彈的。

    她沒法兒說。

    今夜這一出,某程度講她幫了他。

    一入紅塵深似海。沒人拉也能就這麼攪和進去。哪有什麼全身而退。

    睏意完全襲上來,她甚覺頭疼,非常想睡,伸手去拿那張紙,“我先回去了。”

    顧星朗輕輕抓了她胳膊。

    “陪我再坐會兒。一小會兒。”他頓一瞬,“我睡不着。”

    阮雪音約莫明白他爲何睡不着。卻仍舊糊塗。最大的糊塗是,如果她思考方向正確,推論成立,阿姌究竟用大花香水蘭殺了誰。何時。何地。

    又是如何被發現的?

    轉折點顯然是那個秋光繁盛的午後。他和顧淳月詢問她蘭花之事。

    殺誰會引發這種效果呢?以至於清風朗月水殿浮光的顧星朗臉上,也出現了利刃出鞘的狠。

    大花香水蘭只能對肺疾嚴重之人造成致命一擊。誰有肺疾?

    夜風也如刀刃。他不披斗篷,只着白色龍紋常服。她披着那件象牙白斗篷。

    十一月的書房外露臺與盛夏時節相較,已是兩番光景。兩個人當風並坐,一眼望去皆是白色,越發顯得長夜苦寒,遙遙不見啓明星。

    “你不冷嗎?”霽都難得大風,今夜算是反常,即使整個人都裹在斗篷裏,她仍覺瑟瑟,轉頭問他。

    “還好。”他此刻需要風,需要冷,需要寧沉深篤。

    也需要靜。阮雪音默默想。她不再說話,仰頭去看廣袤天幕中星子寥寥,秋冬不宜觀星,越冷星星越少。

    該是過了亥時。

    滌硯出現在從御書房至露臺的門檻邊。

    “君上,子時了。”

    “嗯。”顧星朗隨口答。

    “輦轎已經備好,正在殿外恭候夫人。”

    石子落湖心。場間人如夢方醒。若子時一過,人還沒走,也便不需要什麼輦轎了。

    須得點燈。聽雪燈。

    阮雪音站起來。夜風如刀刃,將寬大白斗篷吹得鼓起。

    “臣妾告退。”她一福,站直了才意識到斗篷還在身上,伸手去解。

    “穿回去吧。”他說,“明日我叫人來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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