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三百七十七章 雲在青天水在瓶
    空氣滯濁只一瞬。

    “是。”

    “競庭歌離開之後,”顧星朗緩聲,“她在霽都期間見過的所有人,朕都召見過一遍。唯獨沒傳你和你父親。”

    柴一諾依舊斂首跪地。

    “坐回來說話。”

    “臣不敢。”

    “你如今不敢的事多了。”顧星朗輕嗤,“不差這一件。”沉聲,“起來。”

    初夏午後熱氣升,風裏帶了南國溼意。柴一諾踟躕半刻,終起身,回到適才位置,自覺手心也帶了溼意,已經涼透。

    “未及時同君上稟奏,是臣之過。”自然指私見競庭歌而不稟之過,“但父親”

    “競庭歌初來那日上鳴鑾殿覲見,”顧星朗打斷,“朕便允她,想去哪裏都可以,想見誰都行。她造訪驃騎將軍府,便算是得了朕默許。友邦使臣叩門,你們自該開門相迎,沒什麼不對的,更無須言過。”

    杯中茶已空。大半盞茶湯,啜了十餘回方飲畢,顧星朗未再自斟,就着空杯開始輕轉,

    “除非有些話,只能閉門相談不可外傳,尤其不可傳入挽瀾殿。”

    “君上,臣敢以項上人頭作保”

    “朕當時沒問,”顧星朗再打斷,“今日也不會問。你若實在想稟,先等朕說完。”

    “是。”

    “自朕回宮,朝堂上關於珮夫人擅寵之諫不斷。方纔問你立後事宜,你一再推搪不肯諫言,便是心知肚明,”他擡眼,眸色明暗不定,

    “此鬧有局亦有酒,而醉翁之意,不止在酒。”

    此言出,他收了眸色,面上風清,

    “你要扮悶葫蘆,朕不勉強。但去秋你和你父親分別會過競庭歌,朕有辦法知道,旁人也有辦法知道。”

    柴一諾眉心微動,猶疑終擡眸,“君上的意思”

    “競庭歌這個人,行事張揚,至他國而明目張膽行離間甚至策反之舉,並不奇怪。”顧星朗停了手中杯盞,

    “如今民間作立後熱議,朝堂上反對擅寵的聲勢已足,順此風向,朝中再起後宮不可長期無主之諫,勢在必行。恐怕都等不過這個月。”

    完全是兩件事。先言競庭歌去秋密會驃騎將軍府可能行了離間之計,再言如今朝堂民間對於後庭局面之諫之論。

    柴一諾依舊斂首,不再接話。年歲漸長,他越發摸不準面前少年主君的心思。

    “你自己諫不了立後人選,旁人可能諫誰,總有判斷吧。”顧星朗繼續,“朕現在想知道,屆時朝堂上會生出至少兩套諫議,你支持哪邊。”

    “君上所言,兩套諫議,恕臣愚鈍”

    “呵。”顧星朗忽笑,“你愚鈍,不知這兩套是哪兩套。柴一諾啊。”他再次旋杯,飛快,忽然強停,杯底在烏木桌面上重重一頓,

    “你不知,朕也不是一定要叫醒裝睡的人。既然要裝,就徹底些,睡覺嘛,總有夢囈。驃騎將軍府便夢囈幾句,權當爲酒局助興。”

    半晌深靜,柴一諾開口,“但憑君上吩咐。”

    “你們父子二人分別密會過競庭歌,那麼在立後人選上,是有可能支持瑾夫人的。”

    入申時,風漸大而溫度漸低。柴一諾自挽瀾正殿出,滿庭梧桐已見蒼翠,待真正入夏,又是一年繁盛光景。

    “小柴大人留步。”

    他聞聲轉頭,卻是滌硯,手裏一托盤,其上一隻無色琉璃瓶。

    “此瓶君上頗喜,放在御書房中多年,方纔示下,賜予小柴大人。”

    柴一諾忙躬身謝恩,又雙手從盤上接過琉璃瓶。

    竟頗沉。瓶身厚實,自重大,偏還裝了些清水。

    “今日天氣好,白雲連碧落。”卻聽滌硯再道,“君上說,小柴大人可細賞美景,慢慢出宮。”

    晴空在上,瓶中水泛着天光柔澤,與一身天青色常服倒格外相宜。柴一諾抱着半瓶清水,由兩名宮人相隨出了挽瀾殿,遵聖諭走得極慢,卻是無心賞美景。

    遂依舊西行,走外臣離宮道打算就此出去,沒走兩步,迎面碰上了紀晚苓。

    “瑜夫人金安。”

    他停步,確認距離合乎禮數。

    “小柴大人。”紀晚苓點頭,“許久不見了。”

    “是。臣今日奉旨入挽瀾殿議事。”

    那瓶清水正被端扶在兩手間,日色映照,琉璃瓶身閃出七彩光點。

    “君上還賞了東西。”她自然認得,此瓶就擺在御書房烏木案上。

    “是。”

    賜瓶,或也是賜話。他適可而止。

    “小柴大人如今,話越發少了。”紀晚苓淡聲。

    “朝臣在外庭,夫人居後宮,”他稍頓,“此刻與夫人立定敘話,已是有違規矩。”

    “少時玩伴,難得一見。君上寬和,不會怪罪。”不知是否距離較遠之故,她聲音格外顯得沖淡,

    “府上一切都好麼這幾年往來少,大人娶嬌妻、喜爲父,都未曾登門相賀。”

    相國府是厚禮相賀的,她在說她自己。

    而這幾年,特指從封亭關事發到她入宮。旁人未必能聽懂,但柴一諾字字明白。

    “多謝夫人關懷。一切都好。”

    “太平時節英雄懶。大人好福氣,能從戰場上全身而退,接下來便是無盡榮華、兒孫滿堂了。”她稍頓,“很多人沒有這樣的福氣。大人須格外珍惜纔是。”

    柴一諾默了默。

    “多謝夫人提點。夫人亦然。”他踟躕,終沉聲再道

    “身後的路,只能回望,無法倒退。前路風景大好,夫人回頭張望太久,是時候往前走了。”

    日光之中,紀晚苓柔白麪龐似浮了氤氳,

    “大人已經不再回望了麼”

    “不回望,亦不相忘。”

    她半晌未再言。

    柴一諾靜候片刻,躬身起禮準備告退,忽聞一道脆聲由遠及近

    “以爲要老死不相往來的人,居然還有和氣相敘這日。”

    卻是顧淳風,一身鵝黃,嬌俏如春鶯,蹦躂着過來,身後跟着沈疾。

    “殿下。”禮數既起,柴一諾轉身而拜。

    “免禮。”顧淳風應,一眼望見對方懷中琉璃瓶,“這不是御書房裏那隻嘛”

    “回殿下,確爲君上御賜。”

    “送你了啊。”淳風煞有介事點頭,眯眼看半刻,“怎麼還裝了水”

    “回殿下,也爲君上御賜。”

    顧淳風眨一眨眼,莫名其妙,又向紀晚苓,似笑非笑“你是專程在這裏等他又能說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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