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四百二十七章 長門賦(中)
    兩個人都在笑。

    阮雪音自知此刻笑得難看,人在病中,面色慘白,薄汗亦沾染得頰色不勻。

    但段惜潤一如既往好看,嬰兒般糯白肌膚,小圓臉,大圓眼,粉色輕衫如夏日翩蝶。

    她身後一方矮几,几上一盞酒壺,旁邊兩碟花瓣糕,像極了採露殿的午茶。

    “韻水將亂,父君的意思,姐姐便不要再去了,囑我出城來送。”

    此一句開場白怪異,但阮雪音已經不想細究她說辭。

    “你呢,不和我一起回去麼”她緩步朝她過去,率先坐到了矮几一側。

    “自然不能。”段惜潤搖頭,有些訝於對方就這麼坐了下去,呆一瞬繼續

    “生死攸關時候,身爲人女,必得陪父母將這一關過了,待大局定下,我再回去。”她亦坐而相對,自袖中拿出一封信,“還請姐姐帶此信回去交與君上,今年天長節,潤兒應該要缺席,且無法筵席上獻禮了。晚些時候再補。”

    阮雪音低頭看一瞬那封信和遞信那隻糯白的手。

    “好。”她接過來。

    “都說送行要飲酒,”段惜潤盈盈笑,再拿酒壺,一人一盞斟滿,極連貫,“我順手從母后那裏要得了些甜米酒,說是新釀的,不辣,咱們今日便飲這個吧。”

    那酒壺細巧,不像什麼轉心壺。她動作連貫,更不像撥動過什麼機要。

    阮雪音剛舉盞,段惜潤已經一仰而盡,揚着空杯嫣然而笑,“我先幹了。”

    米酒渾白,入口鮮甜,阮雪音不是沒喝過,且相當喜歡。

    米酒濁白,映不出面龐,但她知道自己此刻難看,該是比先前更甚。

    而終於一仰頭也幹了。

    “姐姐與我都喜甜,這酒叫我們兩個對飲,再合適不過。”段惜潤繼續笑,又斟,復飲,“來。”

    “不過是我先走,你過些時日也要回去,哪裏需要這般送行,還一杯接一杯地喝。”阮雪音也笑,執杯與她相碰,再飲。

    “男子間感情好,往往以酒和之。我與姐姐自認識以來一直投緣,早該共飲一場。”她依舊笑,嘴角盡處卻含了澀。

    “惜潤,”酒過三盞,該是喝掉了壺中大半,阮雪音輕輕轉起手中杯,突然很想念顧星朗,“這些字幅是你寫的”她擡眼望。

    “嗯。”段惜潤似有些上了酒勁,癡笑起來,“此爲水書,據說是上古文字,流傳於青川東南部,兆國那會兒便發現了。我少時有幸拜過師,學了分,這裏是我老師的住處。”

    這裏已經算韻水城外了吧阮雪音驀然想。顧星朗曾說,他九歲那年來白國學水書,呆了整整三個月,就在韻水城外,師承一位高人,正是兆國先民。

    “竟不知你還有這門技藝。”酒意虛熱與身體虛寒交替上涌,她有些受不住,整個人縮了縮。

    “叫姐姐見笑了。”段惜潤面頰泛紅,連帶着眼圈也紅,“我這人除了跳舞不會別的,水書雖奇,千辛萬苦學了,其實沒什麼用。我也是怕荒廢,閒來練一練,權當告慰先師。”

    高人已逝,無怪她選了這裏行鴻門宴。

    “桂樹交而相紛兮,芳酷烈之誾誾。”阮雪音凝眸慢聲,隨便挑了一幅念,已有些上不來氣,“太難了,我學的時間短,哪怕深諳筆畫構造邏輯,很多字還是不能立時認出來,完全憑着對詩句本身的印象連蒙帶猜。”

    段惜潤面色一變。“姐姐。”

    “我進來時還在想,誰會用這麼複雜的文字藏這麼哀怨的詩。是你,就都說得通了。”喘息聲愈重,胸腔發緊,阮雪音勉強道“有水麼”

    段惜潤靜看她半刻。

    終於起身,再返回時遞過來一碗清水。

    阮雪音一手扶桌沿,一手咕嘟嘟灌水,彷彿在努力吞嚥什麼。

    “多謝。”全數飲完,她放碗,胸腔舒展了些,又能順暢呼吸。

    “姐姐同我,何必見外。”段惜潤面上哀慼,聲音卻冷,“這花瓣糕,從前姐姐在我殿裏也常喫,再進些吧。”

    “我受鳳凰泣摧折時間太長,纔不過一兩日,遠未恢復,喫不下這些甜膩糕餅。”

    離開韻水之後她和段惜潤從未聯絡過。此刻這句鳳凰泣,沒有任何鋪墊,彷彿在說一件雙方都心知肚明的事。

    段惜潤面色沒再變,哀慼還掛在眼角,“姐姐什麼時候知道是我的。”

    “進門之後。”

    “因爲滿牆的長門賦”

    “有這個緣故,還有許多旁的緣故。”阮雪音輕點頭,依舊慢,實在也說不快,“我轉過身來,你看到我那刻,毫無訝色,甚至坐到現在,都沒問我爲何這般病懨懨。”

    段惜潤輕笑,“姐姐據此結論,我一早知道,所以是我。”

    “這樣結論太草率了。”各種藥效同時疊加,身體正在頑抗,阮雪音坐不住,略回身見後面有個軟墊,自己拿過來靠着,

    “然後就要加長門賦。加你那時候問要不要把那瓶血色香露留給我。加挽瀾殿那個傍晚你最後一個到,碰巧塗了瑾夫人送的香露,又碰巧塗了很多。加你爲我說情,無時無刻不在明面上幫我,林林總總,細節相碰。”

    “我這樣幫姐姐,錯了麼。”段惜潤坐得筆直,叫人想起來韻水中宮殿內她的母親。

    “自然沒有。我還是剛纔那句,惜潤,多謝。”

    “呵。”段惜潤再次輕笑起來,“姐姐做了寵妃,也學會陰陽怪氣反話正說了。我幫你是爲討君上憐惜,種種無心不過是順她們的手算計你,如今你都知道了,還謝什麼。”她一頓,笑意驟散,

    “姐姐何時開始疑我的”

    “沒疑過。”

    “撒謊。”

    “不騙你。”阮雪音靠着軟墊,一字字說,自覺倦怠,張口如夢囈,“我也是坐下之後,喝着酒,同你說話,一點點想明白的。人怎麼能同時做到哀怨絕望又乖順釋然呢,兩者之中,必有一樣是裝的。長門賦的怨恨被深藏在水書裏,那麼花瓣糕和甜米酒,便都是僞裝了。惜潤,”

    她擡眼,眼皮也重,頗費力,

    “你很懂得順勢而爲,懂得長久蟄伏靜候天時地利人和完成致命一擊。在祁宮不行,有他護着,我亦不傻,各種藥、毒、明謀暗算都很難命中;你便只順水推舟,絕不自己動手。

    這裏就好多了。你的地盤,又有紛亂朝局掩護,我只身一人,縱有暗衛,畢竟難敵本國勢力。過了此回,怕是再沒有這樣好的機會。曲京一計穩準狠,真的很好。”

    “很好,卻還是敗了。”段惜潤幽幽道,“他爲什麼沒喝。”

    是問上官宴爲什麼沒喝那壺酒。

    若兩人都喝了,必定出事,然後再被這般難堪地暗殺於牀幃之間,留給顧星朗和天下人一個不貞不潔死有餘辜的下場

    先取名節,再取性命。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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