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大陸譁然,不僅因三百年青川史上從無女子襲過君位,更因段惜潤分明已經是祁君的珍夫人,這般驚天動地回國登大寶,是否昭示着祁白兩國已達成未來幾十年堅不可摧的盟約
國喪開始,按例,新君將於三日後行登基禮。一整個白日,段惜潤忙於各項事務,一應日常用度並滿園薔薇被搬去了卻非殿。
阮雪音在蘭殿一覺睡到中午,用過膳,尋機祭拜了先君,便向段惜潤辭行。
“今日一別,下次再見不知要何時了。”
近黃昏,兩人再登引凰臺。城中狼藉已經收拾得七七八八,因國喪,街巷間不及平時熱鬧,好在鮮花滿城,又值盛夏,並不顯悽清。
阮雪音看着遠遠近近無處不在的繁花,忽想起來白君那句“歸時見”,搖頭拋開,笑笑道:
“山水有相逢。”
“我那時候還以爲,要與姐姐在祁宮作一輩子伴呢。”
原來覆水亦能收,命途還能改。
“就像是重活了一世。”她再道。
阮雪音轉頭瞧她,烏髮高高晚起,珠翠間斜插的鳳簪格外英氣,與她圓臉圓眼粉白瓷糯的樣貌相映出一種奇特的美感。
“你還怨我麼。”
段惜潤想了想,“不知道。得看我這國君做得好不好。”
阮雪音笑了。
段惜潤也笑,“我會想你的。姐姐。祁宮那個地方,最值得我念的也就一個你了。”
阮雪音忽想到顧星朗可能就在韻水城。“都是國君。”遂道,“很快會見的。”
段惜潤知道她在說誰,沒接話,只又道:
“姐姐。”
“嗯。”
“我有點怕。”
韻水無竹,阮雪音驀然想。
“家師最近一次囑咐我們,說的是別怕。”她轉臉看段惜潤,“我也想不出別的話,轉送你這二字吧。君位至高,責任重大,是我我也怕。但以你如今心智,稍加磨礪,行事再謹慎些,定沒問題。”她一笑,
“便拿出你在曲京設計我的狠厲周密,牢牢抓着那股勁,別松。”
“姐姐也會說這些俏皮話了。”
“倒是你那幾位姐妹,要多留心。從前是忌憚她們夫家,如今你登基爲君,開了先河,同爲公主,她們心思也恐生變。”
段惜潤點頭,“姐姐提醒得是。其實從昨夜開始至此刻,我都滿心惴惴不能安,女子爲君太空前絕後,恐怕不止我那幾個姐妹,整個段家宗室都要陸陸續續開始發難。”
“今晨消息放出去,我以爲下午便會起響動。”阮雪音也覺奇怪,“竟然風平浪靜到了這會兒。”
她再次想及昨夜的百鳥朝鳳箏。
那傢伙已經籌謀到這種地步,連宗室都伸過手了
“姐姐。”
“我們會幫你。你曾在祁國爲夫人,此役是否你父君與祁君默契,宗室不清楚,會忌憚。過兩日你行完登基禮,他再發函賀新君,公開表支持,你這位子就能坐得更穩些。當然,你自己也要使力,人人有所求,人人有軟肋,段家宗室的各種小疙瘩小隱祕,你比我們清楚。”
“把住人。識人辨局,調度制衡,讓他們互相博弈算計,而不是你一個個去對付。”
暮色淡去,皓夜始臨。阮雪音自北宮門出,沈疾與顧淳風一人一頂笠帽在小巷口接應。
段惜潤站在引凰臺上看遠山星子閃爍,只覺得天地皆寂,半生如夢。
她垂着雙手站了許久,自知徒勞,轉身下臺階回去,快至昔日寢殿時方反應錯了方向,該往卻非殿。
深林空靜,月出驚鳥鳴。她遣開了隨行宮人,獨自望着折去卻非殿那條小徑發呆。
“我那時候初即位,也常這樣發呆。”
卻聽一道溫冽音色起於身後密林,段惜潤怔了怔,強壓着不斷加快的心跳,半晌轉身。
顧星朗沒過來,依舊站在密林深處。段惜潤看一瞬四下,擡步過去。
不知能說什麼,她看着他,一如既往打算只聽不言。
“從來沒想過更沒做過的事,又是天底下最難的事,必然惶恐。有難處,就書信到霽都,我會第一時間看。”
他還沒對她自稱過“我”。
“君”
“你也將爲國君,以後都不必這麼叫了。”顧星朗笑一笑。
“算是補償麼。”半晌,段惜潤問。這從今往後不遺餘力相幫的承諾。
“是我有負於你。惜潤,我很抱歉。”
不知何故,她覺得他此刻出現只是爲了說這一句。
然時至今日,誰又能判定負與沒負呢。她們去祁宮,本也不是他求娶的。而公平地說,不遠處那條通往卻非殿的征途,比回採露殿的路要值得走太多。
“收到。”段惜潤回,也笑一笑,“我原諒你。”
她甚少對他說這種有些僭越意味的俏皮話,應該說從來沒有過。顧星朗真正笑起來,
“籌謀算計、識人辨局,這些都得慢慢練。你心軟,待人又好,但做了君主,也要學着狠一些。”
阮雪音真的沒將那件事說出去。段惜潤點頭,“好。”
“宗室那邊,我在處理。你就安心忙國喪和登基禮,還是那句話,有事寫信。”
他說完,轉身往密林更深處去。段惜潤踟躕再踟躕,終沒忍住追上兩步從後環住他。
顧星朗僵了僵,便要抽身。
“就一下。”段惜潤輕道。
盛夏繁花在入夜暑氣裏散着一天最後的香,從皇宮到皇城,悠悠盪盪,不知所起所終。阮雪音隨顧淳風進得一間華麗麗酒肆,七拐八拐穿過叢叢花樹並道道月洞門,連上四層樓,到了一處至高亭榭。
空間窄小,卻精緻,極目便是燈火盈盈的大半座韻水城。正中四方矮几上一側一副碗筷,正好四副,阮雪音心下微動,轉臉問淳風:
“還不返程麼”
顧淳風未及答,另一道熟悉音色由遠而近:
“急什麼,白國最後一頓酒,喝了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