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五百四十一章 天長地久有時盡
    屋頂上盆栽的玫瑰掩在落雪裏,變成筆直線條上一個個滑稽的鼓包。

    阮雪音隨顧星朗近大門口時不自覺回望,心想哪怕晚些雪停,月光散落,也是照不到花枝的。

    須得掃雪。

    顧星朗同沈疾正低聲交代着什麼,後者頻點頭,轉身往飛雪深處去。

    阮雪音方上前,看一眼長街寂靜,崟國騎兵早已折返歸國,偶有蔚兵候在道旁,不見殘餘幾十祁兵蹤影。

    “我們去哪兒”

    “馬車上拿東西。”

    看似無隨護,阮雪音心知那些暗衛已經一路跟進了蔚國境,此刻該正隱於暗處,時刻保顧星朗周全。遂不再多言,兩人並肩走在子夜落雪的長街。

    “手冷麼。”

    “還好。”

    “給我。”

    他伸手出斗篷,懸候在兩人不斷擦碰的衣料間。阮雪音想說攏在袖中斗篷下也還算暖,話到嘴邊咽回去,伸手出來放進他手裏。

    火爐一般,果然比自己袖中要暖得多。

    “我第一回真正同上官妧交道是在五月末。從折雪殿到月華臺必經那段廊下開滿了六月雪,她的絳紫裙紗乍現在夜色裏,明豔極了。她生得也明豔,畫在這樣一幅圖景裏尤顯得驚豔。”

    “怎麼突然想起說這個。”

    “那些六月雪盛放在廊下,遠觀便似雪落長街,便如此刻。”

    顧星朗展眸望,茫茫天與地,長街不見盡頭。

    “此去封亭關,你一說她就答應了”阮雪音問出長久疑惑。

    “我將局面同她剖分明,讓她自己寫信問上官朔。她父親何等清明,很快做了決斷。”

    “還是很了不起。”阮雪音由衷道,“能做這種決斷。”她轉頭看他,

    “我是說你。將仇恨鎖在一隅,不波及無辜,既智也仁更是勇,大氣魄。深泉淺野,也是大氣魄。”

    顧星朗沒立時接話。雪絮落在兩人鬢角肩頭,誰都忘了拉起風帽。

    “避免不了的。”半晌他道,“我試圖以不戰之法完成所謂融合同一,終究太理想化。有人爭便有衝突,有衝突便會起戰事,只能儘量將流血控制在最少。”他稍頓,

    “但不可能沒有。”

    阮雪音總覺得他在鋪陳什麼。

    好半晌道:“大風堡上千兵士犧牲,確叫人難平。”

    顧星朗停步,轉身面向她,“只是難平那些都是人命。”

    上一回聽他這般語氣是在呼藍湖畔,深秋湖風與此刻飛雪同樣凜冽。

    “便如你方纔說的,有人爭便有衝突,流血難免。”

    她本意是想安慰他。

    顧星朗神情卻變得冷,“所以你不認爲阮仲有錯。大風堡亂戰他是爲滅阮出手,而我的人爲完成使命被以絕對兵力優勢屠殺,在你看來這些都是爭鬥自然,談不上對錯。”

    “當然不是。他”

    “他要滅阮就不要怕背污名,他想利用我達成目標也無可厚非。終歸順勢借勢都是尋常手段,我也用,只要不無謂殃及人命,謀斷之事歷來就是這麼玩兒的。”

    他說得極快,字字壓迫,上前半步盯進她眼睛,

    “但他做得過了。潑我的髒水還殺我的人。我曾承諾三軍如無必要絕不征戰,能以和平方式解決之題絕不叫他們動武死傷。可隨我入崟的那兩千親衛,一夜陣亡,我有負諾言,沒臉面對他們家人。”

    阮雪音看着咫尺內他眼底裂作無數晦暗的光,

    “所以你要殺更多人,拿崟國兵士的命告慰祁軍。”

    顧星朗眼中碎光凌然仿如回答。

    “這與爭霸之世歷代國君所爲有何區別青川統一了麼三百年了,依然四國林立,看似太平而戰事始終無聲高懸在整個大陸上空。更迭的只有割裂的國與代,沒有進步,沒有融合。你的深泉淺野,原本是超越了所有這些爭鬥的創舉,足叫祁國流芳天下順服。”

    放在過去任何時候,顧星朗會爲這番話十分動意心折。

    但不是此時。

    那全然激賞被大風堡之夜對方下意識的反應劃出了裂痕。

    “你這般說,是完全以時局計,還是不想我對阮仲宣戰。”

    顧星朗不會這樣去想事情。不會這樣看待時局且表現出這種行動意圖。阮雪音確定他不清醒。

    “上千兵士枉死自然叫人痛心。他試圖嫁阮氏之禍給你也是陰招。我沒有任何理由阻止你出這口惡氣。冤冤相報何時了這種話對於揹負了怨恨的人來說也都是狗屁,我在韻水城送安王妃最後一程時,就已經明白了。”

    他方纔連珠炮間已經丟開了她的手。阮雪音伸手又去握,

    “但你是顧星朗,當着全青川連父兄的國仇家恨都這般仁義完美地處置了,沒濫殺,沒開戰,甚至饒過了阮佋的命。這樣前無古人的祁君,怎可在不到十日之後爲一場突來的陰謀就此征戰”

    她頓了頓,

    “明日是新年。”

    雪勢漸小。

    兩人頭上都落滿了白絮,紛揚揚如四月槐花。該已經子時過半,街上空無一人,但家家戶戶都沒安歇,偶有笑罵聲自某扇窗內傳出來,守歲的人間煙火。

    “我並沒說要開戰。你便洋洋灑灑寫了一篇奏文。”顧星朗看見了她頭頂落雪,難得沒伸手幫她拉風帽。

    阮雪音湊了半步,摸上他風帽檐,踮腳,一擡手,將他頭頂整個罩起來。

    “君上說胡話,該有言官直諫。朝臣們不在,臣妾斗膽抒己見,若有干政之嫌,但憑懲處。”

    顧星朗趁勢攬她腰肢身前一箍,“朕剛問你,是隻爲時局還是爲阮仲。珮夫人,照實答。”

    腰被箍得死緊阮雪音被迫仰着臉,“是爲時局,也爲君上。”

    長街當中,雪勢更弱,輕羽般的雪片子更襯兩人靜止如雕像。

    “現在顧星朗問阮雪音,”他看進她眼睛半晌再道,“對阮仲,是否感動,有無柔腸。”

    “阮雪音也想問顧星朗,對紀晚苓,有無柔腸,是否打算一世呵護。”

    他腕上一鬆。

    她退開寸許。

    “沒想拿此事針鋒相對。你爲君,她比我入宮早,與這頭阮仲的事,也並非一回事。至於柔腸,”阮雪音重新擡眼看他,

    “你對她當然有,此爲常情,何況你生而重情。是否打算一世呵護,答案當然也是,除非出現惜潤又或上官妧這樣的意外離宮,”她頓了頓,

    “不大可能,她是祁人,還是紀家人。所以你對她有柔腸也有責任,竹馬之責,君王之責。這個問題其實不用問,但從沒明確問過,也便藉着今日話頭說清楚。”

    她難得主動,成竹在胸。顧星朗無從辯駁,因爲句句屬實。

    終於完全接受了事實,不覺難過,只餘悵惘。“至於阮仲,多年來對我而言都是一位不熟悉的兄長。”

    顧星朗全副心神凝起來。

    “哪怕去年就知他並非阮家人,也還是兄長。你知道我與人交道甚少,很難改變對一段關係的認識和處理。鎖寧城外後知後覺,當時我也”

    “他怎麼跟你說的。”顧星朗下意識問,根本忍不住。

    阮雪音腦內空了空。那之後至今又發生了太多事,相隔兩月,回憶起來像跨越了漫長歲月。

    “就說是我。”這般講出來實在彆扭。

    “在軍帳裏”

    “嗯。”

    顧星朗立時出神似乎開始自行勾勒畫面。阮雪音再道:

    “我說得很明白。從那日起到今日,一直說得很明白。應該可以回答你剛纔的問題了。”

    回答了麼。雪停無風起,長街潔白,雲層頑固擋着月光。“若有一日兩國起戰事,我須殺他,你會爲難麼。”

    “你不會殺他。最多囚禁。”

    “我說如果。”

    “此番回崟,近兩個月我與他皆有往來。”好半晌阮雪音慢聲,“尤其第一個月,相談不少,由不熟悉到還算熟悉。”她坦坦望他,

    “哪怕陌生人,在死生之題上也會牽動心腸吧,便如兵士們之於你。阮仲於我不是陌生人。但若有那一日,殺與不殺,身爲國君你唯一該考慮的是大局,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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