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六百四十三章 懸賞
    君王於筵席之上離座下玉階,親走到一名樂伎跟前伸手,可說是某種非常明確的指向。

    衆人皆有些驚,不信爲珮夫人棄置後宮的今上會突然爲樂伎所迷。

    而更多人於下一刻反應:

    這夜宴歌舞不是珮夫人排的怎會將如此國色盛裝送到御前

    上官宴今日本持重過頭,觀此景頓有些找回素日興致,稍斜傾對競庭歌附耳:“心太大。”

    競庭歌知是說阮雪音。“她就這麼個人。”篤定自己的東西別人搶不走,搶得走的就不是她的

    自信,還是通透,又或冷淡、疏離、寵辱不驚,分別或加起來都不能準確描摹這種狀態。

    總之她競庭歌很喜歡。

    顧星朗伸手,蘇晚晚錯愕。下一瞬她猶豫着擡手輕觸上對方掌心,整個人肉眼可見顫了顫。

    “叫什麼名字”他和煦問,顯得極溫柔。

    兩側長案間女眷們都不自覺屏呼吸。

    “回君上,”蘇晚晚起身,垂眸,“奴婢小挽。”

    顧星朗眉心微動,回身看一眼紀晚苓,笑道:“同瑜夫人閨名撞了音。雖無明文規定,宮中當差還是謹慎些,回頭改一個。”

    “是。”

    “既無明文規定,臣妾不介意。”紀晚苓亦笑,問蘇晚晚,“是哪個字”

    “回瑜夫人,挽留的挽。”

    競庭歌靠近上官宴低笑:“我以爲她要答輓歌的挽。”

    “天長節這麼答,腦袋不想要了。”

    “挽留的挽。嘖嘖,玲瓏之人啊。”

    便聽紀晚苓道:“小挽姑娘這是在求君恩呢。”

    蘇晚晚當即跪,“奴婢不敢”

    人跪下,手也便撒了開。顧星朗一笑,回身上玉階,頎長身形混入夕暉中道道光影,叫其後滿場女眷感嘆背影也這般好看。

    “這柳琴從前聽得少,今日長奏實在頭回,雖覺新鮮,到底賞得困難。”他步步行,慢而雅,背對衆人,聲極清明,“本想直接問小挽奏的何曲,有何寓意,但,”

    只剩最後幾步,他姑且停了話走完,重坐回案前方繼續:

    “年年夜宴賞歌舞,太沒意思。今年人多,舉國才俊濟濟一堂,玩兒起來才熱鬧。”

    整個青川都知顧星朗愛“玩兒”,多褒少貶,意指他運籌帷幄。而當面聽他這樣講,莫說衆多世家主頭一回,便是在朝爲官的紀家、柴家都覺訝異,從始至終便聆訓之姿的溫家更覺惶惶。

    一時紀晚苓也警醒起來,不敢再接話。

    寧王素擅樂舞,近來鶴州海岸奏琴亦被傳到了霽都,實是接話的上佳人選。“難得君上雅興,”便聽他道,“如何玩兒法”

    顧星朗興致勃勃,展眸望全場,“方纔小挽所奏,可有人知是何曲目朕平日少聽曲,孤陋寡聞,若有高手識得,無妨回話。”這般說,一笑如遠天雲霽,

    “答對有賞。”

    御宴自不能冷場,偏大族們囿於各自緣故不敢開口,宗室們爲顧星朗今日反常所懾,也多觀望,眼見紀晚苓亦撂了撐場的挑子,阮雪音待要開口。

    驀然聽淳風聲起:

    “什麼曲目了不得要懸賞叫我大祁俊才們來猜。七哥你都不知”

    天長節夜宴歷來是家宴,今日雖人多而顯隆重,到底未改其質,淳風這般稱呼,不算不妥。

    寧王扇子一開搖且笑,“確實不知。”

    “素聞上官公子游擊青川,定見多識廣。”淳風久坐疲累,撇着嘴理裙襬,隨口再問:

    “也不知道”

    都曉得上官宴在場,只許多人不認識,聞言便張望等回答,很快聽東側中間席一淺緋錦袍的男子朗聲道:

    “回殿下的話,草民不知。”

    遊擊。競庭歌暗笑。真能找詞兒。

    淳風繼續伸脖子朝正安門方向浩蕩桌案眺,“真沒人知道一個都沒”

    夏鳥高飛過晚空。

    她回身向顧星朗,“叫九哥失望了,高手們都答不出,遑論其他人。您這賞啊,發不出去。”

    顧星朗但笑問蘇晚晚:“這曲子可有名目”

    阮雪音餘光釘在擁王側妃身上。

    “回君上,”蘇晚晚字字答,緩而似怯,“有。”

    “那麼寫下來,就交給,”顧星朗逡巡半圈,“給淳風殿下保管,遲些揭曉。”

    宮人們依言行動,很快侍奉了蘇晚晚寫曲目,卷好,交與淳風。又聽顧星朗再道:

    “不知曲名,聽音總有所感。今日在場,稍懂些的,都不許賴,作詩寫文,題字繪畫,各展身手便是。最接近曲名的受賞。”

    “早知君上要設考題,方纔便該仔細研聽”寧王撫掌,“這下要錯過大賞了”

    “確爲大賞。”顧星朗笑起來,“勝出者,朕許他一個心願。舉凡不是要這君位,朕都答應。”

    此言莫名敲進了場間許多人的心。

    因前兩句鄭重而誘人,最後一句玩笑而嚇人。

    以至於好片刻沒人。沒人敢應更不敢站起,絲竹聲並早先談笑通通在最後的黃昏中將息。

    “君上這般玩笑,叫大家以爲懸賞也是玩笑。”如此氣氛只寵冠祁宮的阮雪音能開口,她笑晏晏。

    顧星朗恍然,更和煦而顯誠摯,“說許便許,君無戲言。婚喪嫁娶,全在其列。”

    婚喪嫁娶四字也很嚇人。

    卻又敲在了場間諸人心上。

    便見溫據站起來。

    然後溫抒站起來。

    信王坐席間似有響動,卻不見人頭動,好半晌檀縈起身福:

    “啓稟君上,聲兒初習畫,會作幾句詩,於音律上也略通一些,臣妾有意讓他多歷練,不知能否”

    顧星朗點頭,笑望已隨母妃站起的顧嘉聲,“小小年紀能與國中俊秀比才,自是天大的好事。光衝不怯之勇,便值得嘉獎。”

    皇室與溫家這樣的望族都有表率,一時席間騷動,陸續有人願試身手。上官宴略思忖,也起身入賽。

    侍奉天長節宴的宮人們何等利落,此期間已是將桌几並文房四寶排好於場間,就在蘇晚晚身後,觀之二三十套。顧星朗滿意,眼見衆人離席入場,轉而向身側:

    “晚苓你畫藝卓絕,花鳥工筆可與當世巨匠比肩,不試試”

    紀晚苓是“十全姑娘”,雖不以琴技見長,到底會,也便通音律,沒法以“只會畫不會聽”的說辭推搪。她拿不準顧星朗這會兒點她有沒有深意,更沒看懂今日走到此刻究竟是何形勢。

    難以理、以謀論,便只能以情。

    她用盡小半生積累蓄足了一個眼神,切切回看他。

    顧星朗彷彿點了下頭。

    是叫她放心

    寧王也在場間,已經坐好。想及海邊和那封夜半傳信,紀晚苓腦子全亂了,起身只覺腿腳不聽使喚,就着蘅兒攙方走得像樣。

    “小挽你坐着也無事,繼續奏,省得他們說朕沒把話放前面,曲畢纔出考題。”

    阮雪音已坐回自己席位,確定蘇晚晚一直沒看過擁王側妃,此時得令,只是抱琴重開始撥。

    皇親貴胄們就着入夜天色並紛紛燃起的燈火提筆,端正而肅,頗具殿試意味。

    這柳琴曲當真沉鬱。上官宴本打算寫詩,坐下方決定畫畫,蘸了墨要揮袖,全無靈感,乾脆就着那音律起伏開始繪山。

    太平淡,而致山巒也平;尋常樂曲哪怕有深沉段落譬如,也是抑了會揚、頓了會挫。

    什麼鬼譜子

    畫得不順,心便不靜,又想起方纔競庭歌耳畔嘀咕:

    這七月半本爲中元,卻因此朝國君生辰成了歡騰盛事。昔年我們在蓬溪山便談論過,你道老師怎麼說

    她說啊,十五月圓,陰陽交會,大祁國此朝天子爺生於此非常之時,必黑白通喫、攪動兩界,既爲天神,也爲羅剎。

    過玄的說法上官宴從來不信。他寧認爲是惢姬看過曜星幛後的結論。

    這般走神,不自覺擡眼望玉階那頭顧星朗的臉。

    既爲天神也爲羅剎。言猶在耳,正發現顧星朗也在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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