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青川舊史 >第六百六十二章 小團圓(下)
    夜裏風比白日是要涼爽多了。

    卻畢竟七月下。

    紀晚苓沐草葉暖香許久,“想,但不知出去能去哪裏。我什麼都不會,會的都在宮裏。”

    這世代全天下女子或都是同樣困擾,才學有所不及,有所及而無用武之地。“瑜夫人知詩書懂經略、才藝俱在上乘,都自言不會,叫旁人情何以堪。君上推女課,讓女子走出閨閣後院,便是要改易傳統。朝堂的格局,天下的格局,都會有一番更好面貌。瑜夫人已經走出去了,無妨繼續領銜,也是萬世之功。”

    紀晚苓又望了會兒夜月色,“那時候我問你,是否欲以此法完成你與他一世一雙的願景;總以爲女課爲手段,目的成,手段自撤。如今看來,竟真是會長久推行的政令麼”

    “任何方法都是手段,這麼說也沒錯。但平心論,爲一己之私行天下政令,蓬溪山沒有這樣的衣鉢;凡行要事,必不只爲一人一事,必要盡力成萬人之便。我這樣想,君上亦然,你該很瞭解他。”

    紀晚苓點頭,“是我狹隘了。但誠如你言,我放不下家族,既入宮門,會守紀氏到最後。”

    意料之中。阮雪音亦點頭,算知道了,又忖淳風跟進去一直沒出來,轉身往寢殿。

    十分深靜。

    貼門幅不聞半道聲。

    她以指切門幅間,沒鎖,掀開縫,隱見顧淳風與競庭歌正在一處。

    都背對門,一坐一站,競庭歌雙肘曲,該抱着阿巖。

    然後她看到淳風擡起的闊袖支在競庭歌肩後,闊袖盡頭寒光映燈火。

    她頃刻拉開門縫閃身入又以更快速度反手鎖門,淳風聞聲回頭,手中那把匕首更見清晰。

    “這是做什麼。放下。”

    她還沒對淳風疾言厲色過。

    淳風卻不躁,手亦穩定,“嫂嫂你總要選的,來日兩頭對峙,我九哥被架着脖子你救不了,怎麼辦看着他死然後殉情我是不能再面對這些了,她的命對我沒有意義,我要殺了她,你們也便周全許多。”

    “她會歸祁的。”阮雪音不確定淳風認真還是恐嚇,但刀刃抵在命脈十分真切,稍用力絕對濺血,“她是半個祁人,孩子要留祁宮,有情面可講。你給我們一點時間。”

    “她剛也跟我分析了一番局勢,句句在理。你們都太聰明瞭,聰明人都想得太多。我不想那些。我近來讀史,發現許多進程改變就在一瞬間,我覺得此刻就是那瞬間。”

    “沈疾”阮雪音甚少見淳風這副神情,確定她認了真,心知不必再勸,於對方話音落處放聲喊。

    顧淳風果然滯了滯。

    而以沈疾身手從廳堂桌邊到這裏不過兩三瞬的事,門被大力衝開,高大身形幾乎是躍入,屋內畫面映眼簾,門覆被大力關上。

    視線相接之瞬阮雪音遞眼色,沈疾如颶風捲掠而去,劈手打掉匕首踢遠,撈了淳風的腰往旁側帶,旋即鬆手。

    “臣僭越,但憑殿下責罰。”

    淳風還要往競庭歌那頭去。

    沈疾平移以身擋。

    “伐崟之役反覆就是因她作梗今日不殺她,來日爲主上擋刀殞命的就是你”

    “臣爲君死,天經地義。”

    “愚昧你已經擋傷了一條腿,擋丟了終身大事,你欠他的知遇之恩已經還夠了”

    此言大逆,阮雪音方真正意識到,婚事之題,淳風有理由怪顧星朗。這些日子以來兄妹倆不多但不斷的嗆聲,淳風要從軍打仗顧星朗都隨她,通通遵此理。

    忠義親情是一回事,與沈疾的無疾而終是另一回事。而她方纔喝了酒,牽動舊懷,纔會行事、說話皆魯莽。

    外間比屋內更靜。

    宮人們似在同幾瞬被全部遣出。

    門再開時顧星朗、上官宴、紀晚苓並立,滌硯守在廊道盡頭帳幔邊。

    顧星朗先走進來。

    飛快到了淳風跟前,距沈疾不遠。

    “是我對不起你。”

    阮雪音看着他背影聽他說這句話,只覺心疼。

    淳風盯他半晌,張了張嘴,終沒漏下半個字。

    她從顧星朗和沈疾之間走出去。

    沈疾腳欲擡,極不顯,仍被顧星朗發覺了。

    他以眼神給他一句“去吧”。

    沈疾追上時淳風已經衝到了前庭。沒再往前,有宮人候命燈火下,她站在暗影裏該不願被任何人發現。

    他生怕她是哭了,不敢過去,站在其後兩三步遠,如隔整段人間。

    顧淳風沒哭,知道他就在後面。“我是氣話。他沒對不起任何人。他是了不起的君主,極好的哥哥,已經夠好了,我以他爲榮。”

    沈疾度過了許多個不眠夜。這春夏兩季比半生更長。他依然不會說話,許久應一聲“是”。

    “我希望你平安,活到七老八十。但九哥若遇危險,我還是希望你能護他周全。”

    “是。”

    顧淳風很久沒哭過了。但酒真糟糕,飲酒更糟糕,眼淚開始不受壓制往外涌。

    “我不甘心,想不通,如今平靜了,不是因甘心了想通了,而是因不得不甘心想通。我才懂得九哥的不容易,他爲君,許多事情不由己,若樣樣以自己想不想得通願不願意做爲決斷,沒有今日。嫂嫂該是他唯一完全按心意做的決斷,我替他高興。”

    沈疾不知這番話與他們倆的事有何關係,只是沉默聽。

    “沈疾。”

    “臣在。”

    “你還有別的苦衷吧。除了腿傷,除了來日有可能因征戰或護君喪命,不想我守寡。”

    那段沉默特別漫長。

    “是。”

    “指婚之前,摘芍藥之前,你怎麼不說。”

    “臣那時候,還不知道。”

    鬥輝殿在祁宮第二圈、採露殿後面,論位置,不好不壞,不隱不顯。

    此夜燈火亦不明,不如星月光,只夏風裹花香濃郁,讓人分明清楚身在宮室,永困重圍。

    紀晚苓搖阿巖在廳堂,顧星朗和上官宴也在,沒人說話。

    阮雪音近年來第三回幫競庭歌療傷,仍在脖頸,也是怪,前兩次當真沒留疤,印記都無。

    她不吭聲,難得競庭歌也默。處理完,合藥箱,兩人就這麼對坐着。

    “開弓沒有回頭箭。”許久競庭歌道。

    阮雪音今晚其實忽有些懷疑,除了抱負、前程,有沒有一點是爲慕容峋。“知道了。”但她沒問。

    “接下來做什麼,我會明白同顧星朗說。這一個月的籌劃,觀察、探聽本多過行動。我畢竟在坐月,還要哺餵,想使壞也不方便。”

    阮雪音擡眼。

    “小雪。”競庭歌不擡眼。

    “嗯。”

    她也如淳風方纔般張了張嘴,終沒漏下半個字。“叫上官宴進來吧。”

    上官宴適才喝得相當多,進來也便帶着酒氣,但麓州小半年,競庭歌已很習慣。

    他極熟稔榻邊坐下。

    “阿巖既是你女兒,日後要常入宮探望。”

    上官宴那雙桃花眼因酒醉迷朦朦,自坐下就看着她。“留下嫁我,隔三差五一起來看,有什麼不好。爾虞我詐,和一羣不懂得賞識你的臭男人共事,還沒名沒分,有什麼好。”

    競庭歌也看着他,“你是打定主意效祁了。”

    “我是打定主意娶你。”

    競庭歌想起那首。“因爲我可憐”

    他當時說可憐故生憐惜。

    上官宴一直覺得有孕的競庭歌不像競庭歌,產後臉仍圓,仍是不像。

    他湊近些。

    競庭歌沒躲。

    她身上一股奶香。

    脣舌間也是。

    競庭歌由他抵進來,有些涼,全是酒味。

    這個吻真是溫柔,如天地深長。

    會忘吧。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