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音帶阿巖回來時競庭歌也在，將黃昏自不能攆人走，遂加碗筷。三人喫亦不妥，爲匹配競庭歌只得再傳上官宴。傳了兩個“外人”不管自家人更說不過去，遂傳紀晚苓、淳風、小漠、淳月夫婦、寧王、擁王夫婦。</p>
便飯成家宴，又是動干戈。</p>
競庭歌自從領了周旋擁王側妃的活計，還沒得機會見，今爲頭一遭，也便極順溜坐到人家鄰座，自報家門後開始閒談。</p>
紀晚苓近顧淳月，兩人說些家中事，不時笑看同在席間的紀宸，幾個回合之後，發現寧王餘光不時往這頭潑灑。</p>
她本欲忽略，一略再略，但事情往往是：注意力被集中在了某處，反更敏銳，以至於到後來她有些分不清究竟是他在看，還是她以爲他在看。</p>
無論哪種，過分迴避也是禁忌，大大方方纔不惹人疑。</p>
她舉杯遙致意，寧王見之回。各自飲半杯，紀晚苓笑問：</p>
“王爺此番可帶了允凡入霽都？”</p>
“遵瑜夫人鶴州時教誨，帶了。這會兒正在本王營帳。”</p>
四日了，她竟不知。“爲何不帶來家宴？”</p>
寧王只是笑，紀晚苓方反應還是那出身問題。</p>
顧星朗自這二位開始往來便停了與阮雪音絮絮。</p>
雖爲家宴，到底已經君臣宴飲過三夜，今日開席時他便說了：權作家常飯，喫喝閒談都隨性，亦不必拘筵席之禮。</p>
因故此時鬧哄哄、三三兩兩各說各話，原本尋常。</p>
顧星朗的驟停不尋常。阮雪音立時察覺。他端着那碗湯一直喝，極小口啜，就是喝不完，整個人一副豎耳之勢。</p>
沒人看得出，她伴他卻似左手伴右手，且坐得近，確定他在豎耳。</p>
聽誰？</p>
滿場鬧哄哄，聽誰都可能。阮雪音也舀一勺綿軟甜芋嘴裏嚼——</p>
都說孕期總有些非喫不可的執念，她近來就迷上了甜芋：去皮上鍋蒸得軟爛，再撒細砂糖，人間至味。</p>
她嚼着至味豎着耳，摒除一切雜念開始由遠及近細分辨每一撮人話音。遠的不太清，只能觀神色口型和氣氛；慢慢往這頭移，終有了些許不同——寧王和紀晚苓是各坐一側隔空在交談，神色話語倒都尋常。</p>
是在聽這個？</p>
她只轉頭再看了一眼顧星朗便知沒錯，因爲那頭兩位結束閒話之瞬，他放下了湯碗。</p>
依然鬧哄哄。彷彿是被寧王同瑜夫人開了“也可這般”的口子，衆人聲更大，都開始隔空喊話，便聽擁王講起淳風射獵之事，竟讚不絕口，稱這般下去，來日或真可上陣殺敵。</p>
上陣殺敵之言是否有意當着競庭歌的面在說，競庭歌不清楚，也不在意。她聽擁王側妃述童年趣事，津津有味，不時加入些見解，惹得對方且說且笑。</p>
但見淳風接了這些誇讚出席，御前一跪極鄭重，開口聲脆，請九哥許她駐邊境歷練。</p>
邊境大營中鮮有女子。爲數不多那些，其職不足爲外人道，民間稱營妓。</p>
堂堂公主徵沙場是一回事，入軍營與男子們同住同食共操練，是完全的另一回事。</p>
半刻安靜，淳月腦中盤桓圓場說辭，一時竟想不出好的。顧星朗待要言再議，競庭歌笑道：</p>
“以女兒身行男兒事，本就需走離奇路。照理，爲讓公主他日領兵，得訓一支女子隊伍出來方是最上策。但哪有這麼好的事？莫說大多數女子之志不過相夫教子，便有巾幗上千願從軍，上千而已，與一國幾十萬百萬兵馬如何並論？遇大戰，一人領五萬十萬兵甲的能耐總要有。淳風公主要做大將軍，就得會帶男兵，諸多不便、據此要面對的種種問題，皆是歷練。”</p>
一個多月來顧淳風除了跑演武場，不下八回登相府找競庭歌授業。相處愈多，除了仍覺此人嘴毒心狠又自私，於許多見地上，她是非常服氣的。</p>
顧星朗本非迂腐之人，點頭向淳風：“沒說不讓去。只去哪裏，北境、南境還是西境，具體怎麼安排，須從長計議。已經十月，再如何也是明年動身吧。”</p>
話至此，算應允，淳風拜謝過，自回席間。</p>
“紀門此代英才今日都在，”寧王聽競庭歌一番豪言，逡巡場間方反應，“怎獨不見四公子？”</p>
“請過了。”顧星朗笑，“他下午同柴一諾那隊跑得遠，傍晚請時人還未歸。”</p>
“他回營得了話，必儘快趕至。”紀平道，“多謝君上記掛。”</p>
紀齊披星戴月出現在門口時，秋夜已涼，筵席近散。</p>
他大步進來謝罪，顧星朗自不怪，只罰喝酒。</p>
紀齊不含糊，三杯連飲一氣呵成，滿場叫好，倒叫顧淳月想起三個月前在相府，天長節前夜，他以海碗烈酒作弄溫執。</p>
是天長節之後吧，這少年開始大不同，每日回家都汗涔涔，夜裏繼續練，風雨無阻。</p>
“難得今日高興，”紀齊眼見衆人饜足帶笑，單腿一跪筆直向顧星朗，“臣有一請，還望君上恩准！”</p>
他講出願往邊境常駐歷練時所有人都下意識望淳風。</p>
惹得淳風猛眨眼，連擺手：“可沒跟我商量啊。我不知道啊。”</p>
紀齊莫名，轉頭看她一眼不明所以。顧星朗復笑：“好說。還是方纔答淳風的話，快年關了，不急一時，從長計議，明年動身。”</p>
筵席散，魚貫出，繁星悠悠正懸空。沈疾駐守殿門外，不知是否聽到了裏間兩次請君恩，於紀齊出來時看了他一眼，於淳風出來時到底沒忍住也看了一眼。</p>
總算得清靜，顧星朗牽阮雪音庭中漫步消食。秋空明，風亦冽，兩人都覺愜意，阮雪音隨口道：</p>
“寧王殿下對瑜夫人有意？”</p>
顧星朗腳下不穩險些一個踉蹌，“你看出來了？我都沒有。”全憑鶴州與後來紀晚苓悄書信，而相較之下，後者更可靠，因顧星磊確曾向寧王求學此曲，當年他是知道的。</p>
阮雪音搖頭，“我只看出來你。喝一碗湯用了平時喝三碗的時間，兩隻耳朵恨不得豎到人家往來空氣中去。”</p>
顧星朗訕笑，旋即反應不對，“此事，我必須要解釋，並非——”</p>
“知道了。”並非捻酸不樂意。</p>
“你知道就好。”顧星朗停下，頗鄭重，“所以你也瞧不出。”</p>
言談舉止都穩妥，除了隔空遙對話本身顯眼。阮雪音點頭。“若是，你打算如何？”</p>
顧星朗默了默。“晚苓在宮中太過委屈。七哥亦至今未娶。若爲真，我其實樂得成人之美，但實沒有這種規矩，哪怕我無視規矩一旨賜下去，”</p>
場面上如何說法，如何讓尤其紀晚苓這樣的女子面對人言——確尷尬，不好辦。顧星延亦未必接受此種安排。</p>
“你也說了，若爲真。”阮雪音道，“真假尚難定論，先明瞭雙方所想是正理。萬一，”</p>
萬一不過是旁人一廂情願的妄斷。“說得是。”顧星朗輕嘆，“對了，晨間收密報，上官妧在蔚宮闢了座園子種藥植，日日打理；皇后新孕，卻不懈怠，夜夜上得宮闕高處，彷彿在，”</p>
“觀星？”阮雪音下意識。</p>
“像。”</p>
竟各自開始承母親衣鉢了。阮雪音頗驚歎。然學無止境，倒任何時候都不晚。“蔚宮制高點在沉香臺吧。”</p>
“是啊，據說皇后數次想上沉香臺，都被慕容峋駁回了。”</p>
兩人對視皆瞭然。</p>
因那處地方，有主人，旁的女子哪怕皇后，也不許去。</p>
“其實我在想，你能不時從蔚宮獲得密報，慕容峋應該——”</p>
“多少也能。”顧星朗一笑。哪怕蔚人不如祁人擅此事，哪怕都知祁宮經他幾番革制已極不易塞人。“杜絕不了，只能抓大放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