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浴缸裏滿滿的都是水,被血液暈染,已經開始變得有些粉紅。.
任苒一把撈起安安瘦弱的身子,她還有呼吸,也有意識。
“你這是幹什麼?”任苒聲音都變了調。
“我不配活着。對不起,你救了我一次,我還沒珍惜,又要尋死,這次我是真的想好了。對不起。你放開我吧。”安安的聲音柔弱又堅定。
“想都別想。我告訴你,如果你覺得你犯了錯,就應該贖罪。有沒有人原諒你是一回事,你贖不贖罪是另一回事。少在這裏自以爲是,懂不懂?”
在安安家的客廳,任苒幫她消毒止血,包紮綁好繃帶。
季安安聲音低沉,跟任苒講述了昨晚到現在發生的事。
昨晚,任苒在咖啡廳離開後,季安安獨自在店裏做到打烊時間。
不知自己怎麼回的公寓,走到公寓門口,看到自己房間的信箱裏夾着一封信。
安安扯掉封皮,藉着路燈看了一眼,是輕鬆貸公司發來的最後的賬單。
註明她的欠債已經還清,還順便向她推薦了其他的理財業務。
這有可能是廣告部的員工,不知道季安安在這家公司的兼職身份,就當沒事一樣,給客戶羣發的信件吧。
季安安把信紙團成一團,內心悲憤,想要直接扔到垃圾桶裏。
但還是緊緊攥着紙團,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感覺眼淚都要流乾了,可是心裏那種對爺爺的歉疚,卻無法消失半分。
季安安同時覺得,這世界上,包括曾經好心救過她的那個高大英俊的“男人”,所有人都厭惡她,因爲她實實在在是個惡毒的女人。
她確認了一點:自己的確不配活着。
或許,自己如果在臥軌那天沒有被救起,說不定對這個世界還更好呢。
至少,殺了那些被騙的可憐老人的人,就不是自己了。
季安安一夜未眠,翻來覆去梳理自己可悲又可惡的人生。
天光微熹之時,她給這世界上唯一肯聽她傾訴、又跟他有命運羈絆的人——關將也,發了一條信息,再次準備提前離開這個世界。
任苒聽了,半天沒有吭聲。
“你對爺爺最好的贖罪方式,不是自己也去死,而是去接受應該落到自己身上的責罰。”
任苒沉着聲音道,“死多容易?如果我不來救你,你不就輕輕鬆鬆地死了嗎?但你做下這種事情,你覺得活着贖罪和一了百了,哪個更能讓你良心安寧?當然,這需要在你還有良心的前提下。”
面對這個兩次自殺都被自己救下的女孩,任苒說話也開始不客氣起來。
安安咬着嘴脣一句話也不說,瘦小的身體只是微微發抖。
任苒朝她伸出一隻手:“起來。”
安安目光閃爍。
任苒重複:“給我起來,去自首,我陪你。”
安安搖搖頭,用雙臂環抱着自己拱起的膝蓋,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你,不是想贖罪嗎?不是覺得自己對不起爺爺嗎?你去坐牢,去揭發壞人,就能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靈了。活着的時候你不僅沒對他盡過孝,反而最終害死了他,你現在這樣子就算是死了,爺爺他老人家也不會願意見你的,更不會原諒你。”
“只有去自首,去揭發壞人,去坐牢,去反思你的罪過,如果你後面幾十年還想睡個安穩覺,就必須這麼做,明白了嗎?”
n年後。
季安安爺爺的墓前。
一對青年男女靜靜矗立在墓碑旁。
女子靜靜開口。
“我在裏面的時候,經常做同一個夢。”
“什麼夢?”
“我夢見,我回到七八歲的年紀,那時候我爺爺還挺年輕,奶奶也還活着,奶奶在織毛衣還是什麼,我在旁邊玩兒毛線團,爺爺就在我們旁邊喝茶看報紙。忽然,他放下報紙,嘴巴張了張,好像要對我說什麼。”
“說什麼了?”
“我也不知道。因爲夢每次到這裏就中斷了,或者沒有中斷,而是每次早上醒來的時候,我就忘記了。人做了夢不會記得很清楚,總是會慢慢忘掉。但對我來說,每次都是從這裏開始忘,我一度很懊惱。”
“說得也是,如果我老是做一個夢,夢裏的人似乎對我說了什麼,醒來卻總是想不起來,我也會惱火的。”
“後來呢,我越來越想知道我爺爺到底對我說了什麼,就試着每天都去回憶,七八歲的時候跟爺爺奶奶住一起的那幾天的生活,記憶一點,一點,一點的復甦,很慢,但是漸漸的,我都想起來了。大部分回憶,都壓在我們的腦海深處,只要不斷嘗試,總會想起來的。我在獄裏自學了心理學,那教材上說的。”
“不錯啊,自學心理學。”
“嗯,總要學點什麼的,我就學了這個。”
“然後呢,你想起來了嗎?夢裏的話?”
“我不確定。”
“不確定也沒關係。不論怎樣,那也是隻屬於你的獨家回憶。”
“謝謝你那天陪我,去……做那件事。”
“不用謝。因爲那也是你想做的事。正如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如果你自己不想去,那我怎樣都拉不動你的。所以關鍵還是你。是你自己救贖了你自己。”
“後來,我聽說,灰西服黑西服他們都被抓起來了。”
“嗯,善惡有報。”
“不知道爺爺會原諒我嗎?”
“你不用去祈求他的原諒,因爲事實上,無論你之前做了什麼,現在又要做什麼,他也不能死而復生。所以,你祈求爺爺的原諒沒有意義,而且,恕我直言,你也沒有這個資格。”
“……”
“可能我的話難聽了些。”
“沒有。我造了太多孽,痛苦也好後悔也好,旁人責罵也好譏諷也好,都是我本應承受的。那些因我而死、因我而陷入痛苦的人,他們比我更可憐。而且他們是無辜的,我不是。”
“無辜的……嗎……”
遠處,夕陽戀戀不捨地收起最後一道餘暉,從山頭處緩慢落下。
蕭瑟的秋風捲起地上的落葉,夾帶着絲絲寒意,使得墓碑前站立着的青年男女同時瑟縮起來,各自緊了緊身上的外套。
冬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