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上楚鶴意,陸啓明才應該是最樂見戰陣完成的那個人。
這確實是一座好陣,攻守兼備,又具備戰陣最難得的絕佳靈活性。這樣一張陣圖之完善,即便是放在陸啓明手中,也已很難再將它改得更好。
楚鶴意下令以這座戰陣爲基礎、匯聚了浩浩蕩蕩數百神域修行者來圍殺一人,任誰看都不可能有更加穩妥的選擇了。
除了……
那個人是陸啓明。
陣法穩固之後,陸啓明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反向利用戰陣。所以陸啓明非但沒有如承淵臆想中陷入絕境,反而利用這段時間將之前的傷勢盡數修養妥當。
是時候了。
大雪紛飛的漫長山嶺,每一個修行者之間進退相連的氣息都是一小段細緻的弧線,最終化成一張巨大的畫幅,在陸啓明腦海中不斷形成又不斷變幻,繁複而美麗至極。
那些遊走在白茫雪林的修行者們無法知道,這一座囊括了他們所有的陣法的主持者,早已換了另一個人——
本該被他們追殺的那個人。
天際空蕩。陸啓明微闔着雙眸,一片雪花搖搖晃晃落在他的睫羽。他眨了眨眼,化去了這一點冰涼。
圍繞在陣眼這一片空間的那層屏障已經被陸啓明散去了。由他來親自主持戰陣,自然無需像楚鶴意時一樣大動干戈地顯眼;但是卻能更加細緻入微——在這一片錯綜複雜的龐大根系,連最遙遠纖細的末端也能夠被控制。
陸啓明平靜地在識海俯瞰着這一切,終於再次變幻了指間印訣。
微妙至極的波動以他爲中心散開,在風雪的裹挾中,無聲無息地瀰漫向整片寂靜天地。
一剎那,戰陣每一個分部中的所有人,都同時看到了陸啓明的身影!
……
……
當然是幻象。
所有人面對的都是虛幻之人,然而在戰陣的影響下卻不可能憑自己的意志擺脫,只能繼續身不由己地信以爲真。只要陸啓明想,他們就永遠不能發覺。
他要激發每一個人心底最深重的恐懼,然後將那份恐懼與他的形象相對應。
天地間五行元力潮汐涌動,劇烈的戰鬥同時爆發在戰陣中的每個角落。
兇戾、陰狠、驚懼畏縮……無數隨激戰而來的情緒在人們心中誕生,源源不斷,然後萬溪匯流至陸啓明的身體,浪潮擊岸般地不斷衝撞着他的心神,使得少年臉容頃刻間蒼白一片,額上冷汗涔涔而下,一瞬間幾乎連印訣都難以維持。
韓秉坤之前見他有條不紊,卻萬萬沒料到他卻是要行險做反噬如此之重的事!
辨認着陸啓明的氣息和那些特殊波動,韓秉坤臉色接連變了幾變,終還是皺着眉頭守在他身邊,沒有直接出手打斷。
陸啓明沒有注意到韓秉坤神情有異。他是第一次動用這種方法,至少在剛開始的此時,他必須調集全部心神。
凝心靜氣。陸啓明小心翼翼地剝除那些無用的東西,只將純淨的恐懼盡數留下。在完成第一次力量轉化的剎那,他臉上陡然掠過一層嫣紅,迅速將之前略顯虛弱的蒼白色抹去。
就像困在沙漠中的人忽然間觸摸到了泉水——一種深自魂魄的舒適與滿足瞬間注入了陸啓明的身體;此前被承淵消耗的規則之力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復着。
不過,陸啓明的目的卻並非是……
“你究竟準備做什麼?”
韓秉坤見他終於睜開了眼睛,便立刻出聲問。
陸啓明對上了他的視線,微一挑眉,忽然笑了。
他反問道:“你以爲是什麼?”
“你這段時間很多事沒有讓我知道,而我也不準備問。”韓秉坤直視着他的眼睛,神容肅穆,緩聲問道:“但你現在爲了對付承淵,連爲人最基本的底線都要捨棄嗎?”
韓秉坤以爲陸啓明當然會否認,然後向他解釋原因。
但陸啓明實則只是維持着那一抹極淺的微笑,平平淡淡的道:“你繼續說。”
韓秉坤眼神微變。
他下意識握了握拳,緩緩說道:“你在強行抽取凡人的信仰之力……我說的對嗎?”
人道有人道的修行,神道當然也有神道的修行。對於傳說中的神明而言,信仰之力就是祂們的力量源頭。
正常的信仰之力本應該是神明與凡人之間平等的交換。神明庇佑凡人,應許凡人的心願,爲世間修行指明方向,便能得到自己應得的信仰之力。這樣的信仰之力誕生於人們發自內心的感恩與崇敬。
但是如果一介凡人也覬覦神力、妄圖盜竊信仰之力呢?
也終歸是被人想出了方法,那便是利用恐懼——恐懼替作敬畏,敬畏到了一定程度,勉強便也能當做是信仰。
但是這樣的方法,又豈是良善?
韓秉坤面上儘可能地不動聲色,心中卻已漸漸覺得失望。
陸啓明卻極罕見地出了好一會兒神,就像在回憶着那些很久遠以前的事。
良久,他重新匯聚起目光,問道:“這些事,你是從何處聽說的?”
少年的聲音聽不出情緒,韓秉坤卻難以抑制地生出憤怒。
他驀地上前一步,定定說道:“我不知道你前世的名字,但是若你真的是老祖的師弟,不會不記得他老人家最信奉的那句話吧?”
陸啓明望着韓秉坤,目光漸漸變得溫和。他點了點頭,微一笑道:“不違道義,無愧於心。”
“不錯!”韓秉坤道:“老祖雖然也懂得這等方法,但那是爲了引以爲戒,絕非爲一己之私毒害世人!陸……先生,你到底用意何爲,能不能直接告訴我?我知道你本不是那樣的人。”
然而,陸啓明卻彷彿根本沒有聽出韓秉坤語氣中的質問指責,只繼續問他:“那大師兄有沒有與你說過,他有關信仰之力的那些方法,又是從何處學來的?”
韓秉坤皺了皺眉,隱約覺得他的語氣有些不對,擔心他是受了情緒轉化陣法的影響,不由問:“你
……沒事吧?”
陸啓明搖了搖頭,略顯固執地重複道:“你先回答我……大師兄是從何處學來的?”
韓秉坤沉默片刻,道:“還能有誰,自是從我們這一脈的太乙祖師那裏……太乙祖師,難道不是你們的師父嗎?你……爲什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