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隨意一振翼就能激得無數山石崩碎,龐大的身影幾乎遮住了所能看到的全部天空。陸啓明手持長刀站在地上,與鳳玉衡真身相比就如一片碎葉一樣渺小。
司危幸災樂禍地笑:“說大話了吧?你原想至少能再殺個人,誰知道下一個來的壓根不是人。”
“是啊,”陸啓明掃了一眼越雪刀刃上被鳳凰翎羽碰撞出的大小豁口,嘆氣道:“我就說之前他流那麼多血卻連臉色都不捨得變一下,忘了人真身有這麼大了。”
司危問:“那你還行嗎?”
“也只能行啊……”
陸啓明強壓下喉間血氣,身形再次憑空消失——在他離開的同一瞬間,金紅火海已轟然淹沒了他原先的位置。
漆黑刀光凌厲劈出!
——陸啓明頃刻間橫跨數百丈距離,驟然現身於鳳玉衡後頸,一刀斬下。
鳳凰身軀巨大,而虛空中飛掠鬥轉時卻迅捷無匹;只見眼前空間驀一陣流光繚亂,直迎上越雪刀尖的已是堅如玄鐵的赤金翎羽!
風聲凜冽;陸啓明神色不變,霎時隨空間規則掠出一道飄渺軌跡,人已出現於鳳凰翼展之內——
鳳族身體要害與人族多不相同,卻對陸啓明毫無妨礙。在他眼底清晰映現出鳳玉衡周身氣機流轉之交匯,刀鋒一轉,便毫不留情再次斬出!
血光綻起,鳳凰痛極而鳴,渾身耀眼金光乍然顯現——
陸啓明直覺一股極強斥力撲面而來,及時握刀護於身前,耳邊卻傳來刀刃斷裂的炸響;無奈他只能再次聚起規則力量破空避退。
眼前景物疾速變幻,陸啓明堪堪在半空穩住身形,擡手攝出深嵌入身體的兵刃碎片,與斷刀一併丟開,從納戒中隨意再取了件兵刃,卻是一把劍。
劍光清冽,與滿衣鮮血的少年截然不同。
“‘劍客死劍’,”司危輕笑道,“你真聽進去了?”
“湊巧而已。”陸啓明淡淡回了一句,試着動了動胳膊,然後換成左手持劍。
前方漫天火雨驟然蔓延,挾着含怒之力朝他鋪天蓋地而來,猶如天上一場血色流星。
“你還能如何。”司危道。
陸啓明沒有回答,閉上了雙眼,什麼也不去想。
在火光燒到他身上的前一瞬間,他驀然動了。
久違的劍氣再度沖霄而起,頃刻間化爲無數利芒直迎火雨而去!
而這一切卻完全出自殘餘在意識深處的本能;陸啓明甚至不能去想,否則劍勢就要立時中斷消失。
“沒有人敢在生死一線時憑身體本能賭命。”司危喃喃。
“我還怕什麼死。”陸啓明道。
空中不斷竄起一點點未徹底避開的火星,光芒微弱,卻輕易地穿透着少年的身體,在他背後爆出一片片血霧。而他卻如同毫無知覺,身法未緩絲毫,與鳳玉衡間的距離轉眼又逼近大半。
某一時刻,陸啓明右手掌心驀地一熱,不由自主向前擡手——
憑空盛放的燦然光華一瞬間勝過了世間一切。神火繚繞的鳳凰虛影在少年身畔緩緩舒展羽翼,帶着令人無比熟悉溫暖的氣息,鏘然一聲長鳴,轉瞬俯衝向鳳玉衡而去!
這是母親留給他的第三次祝福印記,也是最後一次了。
陸啓明在火海中不斷掠行,擡頭望着先自己而去的鳳凰虛影,竟忽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與母親並肩而戰的奇妙感。
“你真的要殺了鳳玉衡嗎?”司危問。
陸啓明卻只是笑,虛握了一下空空蕩蕩的掌心,提劍凌空,再不回頭。
於鳳凰身體深處,他看到了一枚通體純透的美麗靈珠,其中凝聚的生命本源與渾厚的真力在他眼中顯化爲規則的彩霧光影。陸啓明知道那便是鳳玉衡的內丹,鳳族命門所在,一旦毀去性命便再不得救,甚至有魂飛魄散之險。
刺骨颶風中距離愈近,陸啓明心中卻無一絲動容。
殺或不殺,連他自己也沒有答案。
自重新握住長劍的那一刻起,他的意識便早已神遊天外,從高處靜靜遙望着無盡火光中廝殺的身體。既然一切都是憑本能去做,那麼就一直這樣下去直至最後去吧,何必要管?
擡手一指定住鳳玉衡內丹,少年捨身出劍——
那已是燃燒着他全部生命的一劍。
時空凝滯,規則鬥轉。
沒有人知道那
樣天神一劍是如何斬出的,就像沒有人知道彼時少年的心中所想。
卻有一道身影反應在他閃躲之前——
鳳凰虛影在兩個同樣血緣至親的廝殺間悲鳴流淚,奮不惜身振翼擋於劍下!
陸啓明知道自己這一擊出手有多重,鳳凰虛影突然攔在他與鳳玉衡之間,胸腹一瞬間就被長劍撕裂出一片巨大空洞!
虛影全是鳳泠如的氣息,劍刃深深沒入,陸啓明感覺中根本就與親手刺傷母親沒有任何差別!心中巨大驚痛之下他只有拼命收回力道,慌忙往後面退——
虛影沒有實體,陸啓明甫一停手,那片空洞便迅速開始復原,才讓他心裏稍有安慰。
“幸好……”
一句話尚未來得及想完,陸啓明已覺眼前黑影遮蔽,恍惚間胸口劇痛,整個人已被一股無可抵抗的巨力高高拋起。
一段混亂的失重感,接着背脊似是撞到了哪裏,然後往下摔落,觸到了實地。
陸啓明忍不住俯身劇烈咳嗽,噴出的全是顏色深重的血塊。但他的目光只在那裏停了極短一瞬,便毫不在意地再次擡頭向空中望去。
視野已變得極其狹小,大部分都是昏沉的黑暗,陸啓明只能勉強看到最中間的一小塊空間。他模糊間看到了兩個相互環繞而飛的鳳凰影子,分不清哪個是鳳玉衡,哪個是母親。
鳳凰翱翔於空,羽翼是火一樣的紅,美得好似幻覺。如果她的真身就在這裏,一定比鳳玉衡化作的鳳凰更加好看。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但一定就是這樣。
陸啓明出神地望着,忘記了一切。
掌心的熾熱之後是一片空無,再也沒有什麼留下了。而天上的鳳凰姿態親暱,無需任何印記證明,他們便能感受到彼此熟悉又親近的氣息,屬於至親的氣息。
那麼美麗,那麼相似,他們纔是真正的親人。
她怎會願意傷害自己的兄長呢?這樣的結果是理所應當的,他其實是該想到的。
鳳凰虛影隨時間逐漸虛幻,消散時漫天都是金紅流光。鳳玉衡也重新化爲人身,向着他這裏走來。
陸啓明默不作聲地把目光收回,嘗試着挪動身子,沒有成功。
疼痛反而不太明顯,陸啓明能感覺到的大都是冷和麻木,身體不聽使喚,可能已不是自己的。如此反覆折騰幾次,他停下來,只覺疲憊的潮水兜頭將自己淹沒,什麼也不想做,只想立刻睡過去。
有些問題陸啓明從前一直不願去想,就像他恢復記憶後也依舊沒有向祖父他們坦白身份一樣。
所謂九代,渡世之人,又究竟能算什麼?對於鳳泠如而言,這其實是佔用了她孩子身體的陌生靈魂。如果她知道這個事實,或許還要視若仇敵。
如果沒有他,她原本應該養育一個正常的孩子,一直平平安安,有美滿而幸福的家庭。而不是現在這樣。
陸啓明也從來沒有覺得這個身份是什麼好事。他一開始就根本不想記起前世,現在更不想,但如今說這些都已沒有用了。
不斷地咳,嘔血,咳,嘔血,不斷反覆。陸啓明垂眼看着一地鮮紅,忽然覺得就這樣也沒什麼。反倒是像他之前拼命去與鳳玉衡打,纔是圖什麼呢,再多活半晌麼?
前生今世兩個世界,天大地大,卻全都與他無關。就這孤魂一個,散便散了,還真沒什麼可惜。
畢竟也是生身養育之恩,難道他還真能殺了她親生兄長以作回報?不可能的。
深冬的大地寂冷而又平靜,獨自走再遠都聽不到迴音,時間久了就會忘記自己當初爲什麼堅持。
模糊間依稀有腳步聲踏着積雪走近,陸啓明默然笑笑,散去了手中最後一次搏命的力量,沒有任何人知道。
這興許便是承淵想要看到的結果。何謂真正的殺人,他已領教了。
天上已淡如薄霧的鳳凰虛影旋身而返,徐徐降落,展開雙翼將雪地上的少年擁在懷裏。
雖然沒有用處,也不是真人,但至少剩下一絲餘熱,能讓陸啓明想起很久以前。
那時間天長地也長,年月過得很慢,什麼事都沒來及發生,不知事的孩子還在家裏滿院子亂跑,肆無忌憚地享受着父母親人的愛護,以爲那只是他生命中最尋常不過的一天,此刻擁有的一切都理所當然,今後也將永遠不變。
多好。
陸啓明漸漸把身體放鬆下來,無聲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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