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宿主 >第六節 悲哀的對策
    在已經毀滅的文明時代,天浩雖然不是醫生,也沒有接受過系統的醫療護理訓練,但他對人體骨骼、肌肉和血管的分佈理解,卻有着非常清楚的認識。何況,北方蠻族與前代人類身體結構區別不大。

    這其實是磐石寨裏大多數村民都明白的常識。其中的道理很簡單————每一戶村民的湯鍋裏,都煮過自己同類的肉。體驗次數多了,看也看得明白。

    天峯胳膊的傷勢算不上嚴重。他只是肩肘脫臼,只要切開皮肉,讓骨頭復位,再輔以外物固定和傷藥包紮,很快就能痊癒。

    胸部的傷口關鍵在於斷骨處理。接上骨頭,對外皮和肌肉層進行縫合,以天峯強悍的體質,加上細菌活動處於低潮期的寒冬,輔以足夠的食物和營養,很快就能康復。

    自身沒有強大到可以對抗一切的時候,天峯這個“十人首”必須活着。

    他是宿主的長兄。

    “……這怎麼可能,就連大巫師也做不到……”

    天峯虛弱地且本能地搖了搖頭。慣性思維在腦海裏延續,就像順流直下的泉水衝撞在突兀出現的岩石上,瞬間飛散四濺。他忽然醒悟過來,陡然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天浩,腮邊肌肉微微有些抽搐“等等!你……你剛纔說什麼?”

    “我可以治你的傷。”

    天浩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肯定“雖然沒有絕對把握。但不管怎麼樣,除了我,沒人可以幫你。”

    ……

    頭領木屋。

    孚松和巫行坐在火塘邊,陷入沉默。

    相比寨子裏的其它建築,頭領的木屋只是體積略大,風格也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在裝飾上也與磐石寨裏普通人家一樣,只有插在門口木樁上的人類或者動物頭骨。

    “……你和永鋼明天就出發吧!帶上二十個女人,到南邊的部落走一趟。”孚松的聲音很沙啞,彷彿沙漠中長途跋涉缺水瀕死,奄奄一息的待亡者。

    臉上滿是皺紋的巫行沉默着點了點頭。蒼老的他伸手從旁邊柴堆裏抽出一根,想要添進火塘,重新撥活那堆半死不活的餘燼,卻只能在鬆散的火灰裏來回徒勞。

    過了近半分鐘,孚松成又說了一句“另外,把阿玫也帶去。”

    巫行面色一僵,忽然如被冰封了一樣,完全不敢稍有動作,甚至於連呼吸都在極度的恐懼中凝止。他擡起頭,震驚地看着坐在對面的這個男人,結結巴巴地說“阿……阿玫?賣掉阿玫?你,你確定?”

    孚松木然地點了點頭。

    “你,你瘋了嗎?她可是你的妻子。還……還有,她已經懷了三個多月的身孕。”

    祭司巫行頓時怒火上衝,咆哮了起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孚松面有菜色的臉上浮起一絲無奈“寨子裏已經沒有食物。這個季節在山上活動的野物只有兇狼和暴熊。海邊全是冰,我們弄不到魚。沒有喫的,到時候阿玫一樣會餓死。到了南邊,她也許還能活下去。用一個女人換一頭野牛,寨子裏的人也能喫得更久。野牛的肉……比女人身上的肉多。”

    巫行憤怒地瞪着他,沒有繼續爭辯,脖頸上粗大的血管不住跳動着,但最終還是放棄了一切訴諸暴力的想法。當粗重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他也耗盡了體內所剩不多的力氣,頹然坐下,臉上滿是無法抹去的悲哀。

    阿玫是寨子裏最和善的婦人。性子溫和,長相也不錯,喫苦耐勞。現在,卻必須被當做貨物交換出去。

    憑心而論,頭領做的沒有錯。只要最強壯的男人和女人能熬過這個冬天,磐石寨就依然存在。如果連他們都無法支撐,寨子只能像其它被冰雪吞沒的村落一樣,被人們永遠遺忘。

    孚松並不自私。在換人這個問題上,他首先考慮的就是自己的女人。

    “天峯和旭平怎麼辦?要不要去請大巫師?”停頓了一會兒,巫行繼續着未完的談話。雖然他已經知道孚松的答案,可是作爲對寨子頭領的尊敬,仍然要保持必不可少的禮儀。

    “請大巫師至少要一頭牛,倉庫裏的那點東西根本不夠……我看過他們的傷,天峯肯定是殘廢了,旭平恐怕連今天晚上也撐不過去。”孚松用呆滯暗淡的目光看着火塘“你已經給天峯送了藥。這樣吧!再給他們雙份的湯,儘量稠一些,讓他們好好喫一頓。反正是活不了,他們吃了,不算浪費。”

    聽着屋子外面如同鬼哭般的“呼呼”風聲,巫行堆積着皺紋的臉上全是痛苦“往後該怎麼辦?”

    “老規矩孩子和老人先抽籤,然後是女人,最後是男人。作爲頭領,我加入到老人和孩子的第一組。”孚松端起擺在旁邊的木碗,一口喝乾碗裏的水。胃裏發酸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就用這種方式解決飢餓。

    巫行臉上酥鬆的浮肉微微顫抖,皺紋也被擠壓得刀刻般深邃。

    他並不怕死,只是對未來感到絕望。

    孚松沉默着,麻木的眼神空洞無物,彷彿無生命的雕塑。

    突然,屋子外面傳來沉重雜亂的腳步,還有慌亂恐懼的喊叫。

    兩個人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快步走到門口停下,只聽見“咣噹”一聲響,沉重的木製房門從外面被人猛然撞開,衝進一個滿面驚惶的中年村婦。

    “阿研,你怎麼了?”

    孚松和巫行同時認出,這是被派去照顧天峯的女人。對於在狩獵中受傷的男人,寨子裏都比較照顧,派人過去幫着做點兒喫的,口頭上安慰一下,僅此而已。

    阿研看上去慌張到了極點。也許是因爲恐慌和奔跑耗盡了力氣,她身子一軟,癱倒在敞開的木門前,呼吸粗重,與不成句地連聲尖叫。

    “頭領,巫老……你們,你們趕快過去看看。阿浩瘋了,阿浩拿着刀,要殺了阿峯!”

    ……

    孚松與巫行衝進木屋的時候,天浩正用一把小刀割開天峯的肩肘。

    北方蠻族在鍛造方面有着與他們野蠻文明毫不對稱的精良技藝。十釐米長的小刀很薄,也很鋒利,反射出金屬特有的光澤。

    按照記憶中的急救方法,天浩把手術刀在旺火上燒燙,對準天峯腫脹扭曲的胳膊,狠狠刺了下去。儘管天峯已經喝下那碗湯藥,嘴裏也緊緊咬住一根樹枝,可是從他咽喉深處爆發出來的慘叫,仍然把呆在火塘前煨湯的阿研生生嚇跑。

    “快住手!你,你在幹什麼?”

    滿面暴怒的孚松發出怒吼,以最快速度伸手抓住天浩的衣服後領,粗暴地將他從天峯身邊扔開。

    “我可以救他。”天浩在地板上打了個滾,又重新跑回原來的位置,仰起頭,冷冷注視着遠比自己高大強壯的部族頭領。

    “你狗日的怕是餓瘋了,竟敢對自己人下手。他可是你親生的哥哥!他……他還沒死。”孚松顯然並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也不想聽天浩的解釋,直接將一切歸罪爲飢餓。

    阿研沒有撒謊,他自己也看得很清楚————天浩正在用刀子割天峯胳膊上的肉。

    “你懂個屁!我在救他!我在救他!”忽然,天浩彷彿瘋了一眼聲嘶力竭拼命嚎叫起來“我哥的骨頭沒斷,只要切開肌肉復位就能變得正常。他們在路上已經耽擱了很長一段時間。你要是再攔着我,他這隻手就廢了。”

    “你懂個即把,你又不是大巫!”暴怒中的頭領孚松再次掄起右手,狠狠甩了天浩一個巴掌“滾!你給老子滾出去!”

    “等等!”

    忽然,進門以後一直守在天峯旁邊的老祭司巫行攔住頭領,認真地看了看面頰已被打腫的天浩,陰沉着臉,不太確定地問“你……真的是在幫天峯治傷?”

    天浩緊緊捂住火辣發痛的臉,用力抽了抽鼻子,惡狠狠地吐出一句“我還沒餓到喫自己人的地步!”

    巫行眉頭微微一挑,眼神隨即變得十分凌厲,也多了幾份期待的成份,隨即追問“你有多大把握?”

    天浩瞪了一眼被長老攔住的頭領,搖着頭,用力嚥了咽喉嚨“我也不知道,但我必須試試。”

    其實成功的機率很大,但這種事情絕對不能說。以老祭司的精明,必然會在時候反覆追問。與其早早說明給自己帶來麻煩,不如先把人救活,以後再看情況發展進行解釋。

    歲月,是人類積累智慧和經驗必須付出的代價。

    巫行並不見得要比孚松聰明,他也從未聽說過“外科手術”這種事情。甚至就連走進木屋的一剎那,他也同樣覺得天浩是在殺人,想要割下親哥哥天峯胳膊上的肉來果腹。但是巫行與磐石寨頭領孚松唯一的區別在於————他比對方多活了近三十年。

    在寨子裏,巫行是年紀最大的老人。因此,他獵殺過的動物,宰殺過的人類都要比其他人多得多,喫過的肉也多。順理成章,對於人體生理構造也更加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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