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裏的先生水平參差不齊,畢竟只是要求有私塾即可,這是政績,南江縣向來不管這麼多,每一村都辦上了一個私塾。
“咚”
二寶腳一蹬,踢在了桌腿上,齜牙咧嘴疼醒過來,用手擦了擦旁邊柱子上的口水,聽着衣衫破爛的先生抑揚頓挫的念着:“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
井田村的私塾在南江縣算是規模最大的了,兩進的大院子,刷的大紅漆。最裏面二進的房子是書堂,窗戶透亮,裏面有着四五十個書桌,不過靠着最後面零零散散坐着十一二個學生,只有少數幾個隨着先生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其他人都趴着睡覺,除了靠在柱子上睡的二寶。
二寶打了個哈欠,又想靠着柱子睡覺,朝狗和他說趴在桌子上睡着要舒服些,可他還是要靠着柱子,說臺上的畢竟是先生,面子終究要給一些,不好做的太難堪。
“二寶。”
身子粗壯的朝狗子拉了拉二寶的衣衫,一手拿着半個饅頭往二寶桌子上扔。
唸書的先生,剛好轉過頭來,看見了丟在二寶桌子的饅頭。朝狗咧嘴對剛好看見這一幕的先生笑。
先生一字一句的念着聖賢書,走到了二寶桌子旁,將二寶沒有馬上拿到懷裏的饅頭拿了起來,塞進了自己的兜裏。
“先生。”朝狗子看見了,喊了一聲先生,先生斜了他一眼,二寶趕緊隨着先生念得字句喊了起來。
“子曰,見賢思齊,見不賢,內自省也。”
先生轉過身慢慢的跺步回到了前面,繼續領着學生唸書。
“二寶,你幹嘛攔着我?”
朝狗子把二寶拉過來面對自己,那半個饅頭可是自己今天一半的午飯,是給二寶準備的,可不是讓這個破爛先生喫的。
這些年來,南江河水氾濫,每年的稻米都會被河水沖毀一些,家裏口子多的,那幾畝薄田都沒辦法填飽肚子。
朝狗家的饅頭,是他爹用一頭野山鷹和一個北方來的商販換來的小麥種來的,小麥種植不多,他家也只能省着喫,他一個,他爹孃一個。
“他是先生,就讓他喫半個。今天我不餓。”二寶打了個哈切,說道:“我再睡會。”
朝狗子心中不爽利的看了先生一眼,心裏極爲彆扭的趴在桌子上,兩隻死魚眼就這樣翻着白,用餘光掃着臺上的先生。
井田村教書的先生,年齡看上去四十餘歲,是前年被縣裏面派到井田村的,來的時候村裏面的鄉紳劉老爺帶着村民到村口迎接。鞭炮、舞龍什麼的,只要有的都用來迎接他。不過他倒是沒什麼禮貌,帶着一身多日未洗澡造成的臭味和鄉紳劉老爺聊了幾句,就說:“我只是來這裏過過幾年就回去了,不用這麼來接我,以後的一日三餐備好,每逢單日就需要有肉喫,每個月要有十斤酒的供奉。”
大唐朝雖然興文治,可是如此龐大的國土要做到村村有私塾,國庫也難以支撐,只能讓村子裏承擔一部分,上面再給先生些俸祿,了做補足。
他擠開衆人往村中走,還叫喊道:“帶我去私塾裏面。”
這幾句話讓劉老爺十分尷尬,劉老爺自己就是一位舉人,比先生這位秀才可要高出一個等級,原本劉老爺想着讀書人惺惺相惜,誰知道這個人一點面子都不給自己,連一聲問好都沒有。
劉老爺比四十歲先生心氣要成熟些,也沒什麼不悅之色,將先生說的事囑託下來,自己就回家了,從此之後,這位劉老爺從未來過私塾。
私塾裏的一切供應之事都是交給了村中一位五十多歲的長者,每月按照先生的需求去置辦一次東西,然後從衙門領取供應給私塾的五兩銀子用來給這位先生從縣城帶一個勾欄裏面的女子回去。
如此下來,先生的名氣作風讓的井田村民十分不滿,但這一切都沒有表現出來,面子還是要給的,裏子大家就不太給了。
這位先生在村民眼裏算是識趣,每日都在私塾裏面呆着,從沒有在村裏面走來走去,指手畫腳,村民自然少翻了些些白眼,不過私底下還是開始叫先生爲“破爛書生。”
兩年過去,四十餘歲的先生,比剛來的時候更多了些泥垢,現在他的留着長長的山羊鬍,鬍子少於梳理都已經打結了。他臉上有着黑黝黝的油斑,而衣服看上去就如同村子裏用來擦竈臺的抹布一樣,整個人更像是一個乞丐,不像讀聖賢書的先生。
“二寶。”
二寶將睡未睡的時候,朝狗壓低聲音喊了一聲,他迷糊的轉過頭去。
“二寶,破爛書生這樣念,我們又不知道念得是啥意思,還不如以前的先生呢。”朝狗拿着手中那本破破爛爛的書,翻來覆去,看着那些小楷,就覺着腦子裏有蜜蜂嗡嗡的叫着。
“等下學了,打完獵,我就教你今天的先生講的。”二寶,打個哈切,發現睡得太多,現在被朝狗叫醒導致沒有什麼睡意了,二寶就開始跟着先生念,不過他倒沒有搖頭晃腦的,倒是抑揚頓挫聽上去挺像先生的,比破爛書生更像先生。
朝狗閒着無聊也跟着唸了起來。每次自從他們兩個來私塾之後,二寶每天下了學,就把先生今天教的書文一筆一劃的教給朝狗,還將其中的由來和典故通通說了個明白。
在朝狗好奇的逼問下,二寶說這是他娘在他三四歲的時候就教給他的,這幾年先生教的書文,他在七八歲的時候就全部倒背如流了。
二寶三歲的時候,他母親就開始教他識字,用樹枝在灰坑寫字,一筆一劃的教,教完了就得把字寫五十遍。那時候村子裏小夥伴多,二寶的玩性又大,到中午吃了午飯,就要跑出去玩,但都會被他母親拉住,在家裏面學字。
小孩哪來的耐心學這個,學一兩個字就開始不耐煩,開始鬧,不願意寫,結果少不了被二寶母親一頓打,從鬧打到哭,再從哭打到不哭,肯寫字爲止。
後面二寶學聰明瞭,早上出去,中午就不回來喫飯,躲着他母親,不過晚上回家,他母親寧願不讓他睡覺也要他學完字。
在二保母親強力的壓迫下,二寶老老實實的每天中午把字學完,下午再和小夥伴出去玩。
十年過去,二寶在他母親的教育下,總算是諸子經典都倒背如流。先生教他的東西,對他來說無非就是將他母親教給他的重複一遍。
朝狗知道之後,就讓二寶別在私塾耽誤時間,早上出去打完獵,下午好拿到鎮上賣掉賺點錢,好早日存到娶媳婦的錢,反正這私塾裏教的二寶都已經會了。
可是二寶心裏面都有自己的打算,他在私塾裏打算拿到考證,去考秀才,秀才雖不高,但在村裏面教書,每個月還有五兩銀子,日後考得上舉人,待遇自然更高,生活更好。
天天打獵,得來的銀兩不多不說,山裏面的老虎豹子也兇猛,每次去都是冒着生命危險。拿命去搏一點喫食,對二寶來說划不來。
二寶雖然每日在私塾裏睡覺,但是自己閒暇時,都會默寫書文。自己之前十二歲的時候用豹子皮,換來一隻毛筆,每日夜間伴着油燈,蘸了水,在白布上苦練書法,他母親說二寶的書法已達小成境界,剩下的只能憑他日後的悟性了。
二寶抑揚頓挫的唸書文,一隻手偷偷的在寫字勾劃,雖然他心中也是不大在意先生這個人,不過他不得不承認,先生唸書文的功底還是一流。
二寶母親告訴過二寶,她教二寶的念法他這是正確的儒家念法,二寶也學得十層功力。還曾經暗暗自喜過,上一任先生,都沒有他念得這麼好。
現在的這位先生嘛,在二寶看來,在念法上不比自己的差,甚至比自己要強,這算是唯一一點讓二寶看得上這位先生的地方。
二寶寫完最後一個字,伸了個懶腰。
而那位先生,也念完最後一個字,直接走出私塾,留下一句,散學。
完成了一上午的學課,各自把旁邊睡着的夥伴叫醒,下午他們該去忙活去了,下田的下田,打獵的打獵,回家的回家。
剛剛還傳出朗朗讀書聲的私塾,一下子沒了人,而在私塾後面的村子裏已經升起了搖曳煙火。
今天天氣算是不錯,一個開着太陽的秋日,朝狗站在私塾門口的銀杏樹下和夥伴們打了個招呼,扭扭身子,活動活動筋骨,問旁邊收拾東西的二寶:“我們今天往山的哪邊走啊?”
二寶沒說話,直接坐在了旁邊的地上,對着朝狗伸手說道:“你先給我喫個地瓜,我太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