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可以选择，繁雅志宁愿立即死去。
不用面对这样难堪而又绝望的时刻。
繁于秋还在说话，他木偶一般仰躺着，看见那个他曾经唤作父亲的人满脸憎恶地道：
“孽种，我不会杀你，然而你们母子欺我十五年，不平此恨我心魔难消，连莺死得早，算她好运，我今日便断你灵根，解我心结!”
“大哥，万万不可！”
繁于春的劝诫不再管用，繁于秋推开阻拦他，一掌重重拍在他胸口，只听轻微的“哔剥”声，他清楚地感知到体内的灵根被从中间斩断。
从此天途路远，道根毁绝。
“传令下去，宗子繁雅志忤悖父师，大逆不道，我以宗主之名，斩其灵根，废其宗子之位！”
“钟子年，安排人通知各位长老，两刻钟后到凤凰殿来议事！”
“繁景，给他喂两粒玄元丹，别让他昏过去！”
“繁于春，你随我来！”
兄弟二人一同离开了大殿，很久之后，繁雅志才知晓他们去了收藏母亲连莺遗物的秘室，几乎将她留下的所有东西销毁殆尽。
两刻钟后，除了几个闭死关和外出历练的人之外，凤凰宗所有长老齐聚凤凰殿。
繁雅志已经吃过几粒补丹，钟子年替他脱下了沾满鲜血的衣物，换了一套新的，看上去没有先前那般狼狈了。
至少能开口说话了。
他被钟子年安置在凤凰殿角落的一张椅上。
所有进入凤凰殿的长老却一眼便发现了他的状况。
大多数长老都痛心疾首，且在震惊之余，对接到的指令提出了质疑：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要毁宗子灵根？”
“荒谬！宗子之位何等重要，怎能说废就废！”
“何为忤逆父师？宗子做了什么事，请宗主出来，与我们说清楚！”
正在此时，消失了两刻钟的繁于秋忽然出现在殿中：“我就在此处，诸位要说什么，一并来吧。”
众人却忽然噤了声。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繁于秋的异样。
他双目发红，额间青黑，太阳穴高高鼓起，看向众人时，眼神中蕴含着毫不掩饰的暴戾与凶恶。
仿佛他不是凤凰宗的宗主，不是在座诸人的同门，而是一只与众人立场截然相对的妖兽，只待有人露出一丝敌意，他便要突然暴起，痛下杀手。
这是心魔发作之兆。
繁于春跟在他身后急匆匆进来，朝众人隐晦地使了个眼色。
凤凰宗主昂首阔步，环顾四周，大部分长老都避开了他的目光，唯有一个德高望重，且修为处于凝魄期的长老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片刻，向前迈了一步，质问道：“敢问宗主这是何意，宗子究竟做了什么可称忤逆的事，请宗主明白说来。”
“安长老莫急，”出乎众人意料的，繁于秋似乎并未失去理智，他反问道，“安长老可还记得，依我凤凰宗律令，历代宗主之位须得由繁家血脉继承？”
安长老微微一惊，他朝角落中的少年看了一眼，脸色凝重：“自然记得。”
“既然如此，此人并非我繁于秋的子嗣，宗主之位是否可依令废除？”
大殿中发出轰然喧哗，议论蜂起，众人的目光吃惊地在繁于秋与繁雅志之间来回几次，都难以置信。
繁雅志难堪地低下头。
他突然想起，除了同为单金灵根以外，自小到大，从没有人说过他跟和繁于秋长得像。
以前没有人怀疑过他的单金灵根不是继承自父亲，可是，在修真界中，不分男女，越是修为高深、天赋异禀的修士，越难以孕育后代，便是偶然孕育了子女，也几乎不可能继承父母的资质。
甚至在大多数时候，修士的子女，连灵根都没有。
在天赋这一方面，所有的修士子女都跟凡人的子女一样，有无修仙的机缘，全看运气。
否则，繁家人与凤凰宗共存几千年，到繁于秋这一辈不会只有他与繁于春兄弟两人，还不是同母。
事实上，凤凰宗传宗几千年，繁家人也有过几次血脉险些断绝的时候。
所以，当与繁于秋同样是单金灵根的繁雅志出生的时候，才会引起极大的轰动，当日便封了宗子。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孩子，竟然不是繁家血脉。
“会不会弄错了？”
有长老试探地问道：“如何能断定他不是宗主血脉？若是如此，宗主早该察觉了。”
这话不错，修士见到自己的血脉，冥冥中自有感应，不会有错认子嗣之说。
“吕长老放心，凤尾剑不会弄错，亲缘蛊更不会弄错。”繁于秋还未说话，繁于春便抢先解释道，“我与大哥已经再三确认过，他确实不是我繁家血脉。大哥当时未能发现，是因为连莺用了遮蔽之法。”
得知宗子不是繁家血脉之后，我们两人前往查证，发觉在这引凤铃当中，藏有一隐秘阵法，此阵名为《迷鹊阵》，能遮蔽气机，使大哥误以为她腹部胎儿是自己血脉。”
众人恍然。
“若是如此，这宗子之位理应废去。可他虽不是宗主血脉，也算我凤凰宗不可多得的天才弟子，宗主为何要斩他灵根，毁我宗门优材？”安长老再次质问道。
“我心不乐，毁便毁了，安长老待要如何？”
此话一出，大殿中便又陷入寂静当中。
那安长老气得眉毛抖动，他指着繁于秋的鼻子，几次想要说话，最终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事已至此，诸位长老莫要再多说，便照宗主的话来做吧。”众人沉默之际，繁于春出来打了个圆场，他吩咐钟子年取出繁雅志的魂灯，并将他的名字从宗内名册删去。
处理好这一切，繁于春才看向角落中的少年：“志儿，你还有话要说吗？”
繁雅志此前只是默默看着，如同众人说的事情都与他无关一般，此时听见他问，轻声说道：“我可不可以待在凤凰宗里，以后不当凤凰宗的弟子也可以，只要做个杂役就行。”
“呵呵。你也配？”许久未曾说话的繁于秋看了他一眼，眼神森寒，“我听闻，在我闭关这几年，你跟山下一个杂役厮混许久，可笑我还以为你乖顺精勤，不知你私底下怠惰狂猾，自甘堕落至此。”
“我真是小瞧你了，血脉混淆等大事，你都能瞒得密不透风。”
“诸位说说，此等矫饰善伪之徒，可配留在我凤凰宗？”
“这……宗主说如何便如何吧。”
“我等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繁于秋道，“来人，将这假冒宗裔，乘伪行诈的孽种丢下山去，日后不许让他踏进我凤凰宗一步！”
“不要……父亲……我不是故意骗你……”
“父亲……我错了，我错了……不要赶我走……我会听话的……”
“父亲，求求你……”
…………
是夜，凤凰山下起了百年未见的大雨。
狂风呼啸，轰隆雷声掩盖了山林中一切声响，一道耀眼的闪电划开黑暗，照见前方的污水泥泞。
繁雅志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淋了多久，凤凰宗的侍卫将他胡乱丢在乱草中，他的骨头断了不少，已经站都站不起来了。
若是灵根完好，这样的伤势躺个几天，就能好上一半。可他如今没了灵根，便成了脆弱的凡人，莫说自动修复伤势，便是爬起来找个地方躲雨都做不到。
好疼呀。
他昏昏沉沉地趴在草丛里，雨滴打在身上，似支支穿骨利箭，疼得他浑身发颤。
这样会死的，他恍恍惚惚地想。
他心底还有一处清明，晓得自己应该去找什么人才能得救。
可是他太疼了，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经历酷刑，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心力去思考要如何达到目的，只是本能地选了个方向，手脚并用地朝着那处慢慢爬去。
又一道闪电滑过天际，他眼前一花，迷迷糊糊地看见一条银蛇在草丛中露出半个身体，转瞬被夜幕遮盖。
小银龙……是它么？
不会是它。
少年转瞬否定了自己。这样大的雨，小银龙才不会出来。
青霜呢……还有白叔叔……他还能见到他们吗？
他在黑暗中一寸寸地挪动着，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对不对，也不知道何时便会失去意识。
半昏迷之中，他仿佛听见在风雨雷电之声外，还有人声在喧哗。
“那儿好像有个人！”
“看到了，啧，不会死了吧？”
“没死，还在动呢，咱们走近点儿看看。”
那几人快速朝少年走去，其中一个将灯往他面前一照，脸上露出惊艳之色。
“嚯，是个大美人！”
“哪来的，怎么伤成这样了？”
“管他哪来的，左不过是被人丢弃的玩物，咱们兄弟运气好，撞上了这么个大宝贝儿！”
“来搭把手，把他带回家去……”
其中一人伸出手，迫不及待地朝少年身上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