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酒狂 >第57章 云台倾覆时(八)
    赵子义轻轻吻在沈雁北眉间,又沿着鼻梁吻到嘴唇。与刚刚不同,这个吻透着怜爱和小心翼翼,没有丝毫霸道的占有欲。

    成熟而安稳的气息完全包裹住沈雁北,熟悉安心的味道让她昏昏欲睡。

    赵子义见她眼皮打架,知道她是精力不济。“困就再睡一会儿。我在这里陪着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伤而精神欠佳,沈雁北眼神有些呆滞。“睡?这不就是在梦里吗?”

    赵子义一愣,看着沈雁北长长的睫毛在烛火中闪烁不定,一时也生出庄周梦蝶之感。

    良久,他才缓过。“这不是梦,我真的在你身边了。”

    沈雁北似乎没有明白这句话,疑惑地看着他。

    赵子义嘴角带着苦笑,转而问她:“那在你的梦里,我是什么样的?”

    沈雁北嘴角泛起温暖的笑意。“你呀,一时像小时候一样,从墙头上冒出来,一时又变成了马背上的少年将军。有时候你什么也不说,笑着站在浮白斋的梨树下面,任凭梨花落满了肩头。有时候气势汹汹地……”

    她脸上表情怅然若失,话说一半戛然而止,豆大的泪珠滚滚而出。

    赵子义心中也是一滞,想要替她擦去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平日里沈雁北或喜或怒,有过跟他耍心思闹别扭的时候,生病伤痛也有。但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后,她第一次在神志不清间流露出这样伤感脆弱的眼神。

    赵子义知道她从来多梦,却不知道在她强悍外表之下,竟然小心地将每一个梦都留在心里,一遍遍反复描摹。

    他小心地放软了声音,在她耳边轻轻问道:“嗯,说说看,我气势汹汹地怎么了?来找你打架吗?是不是你打输不高兴哭鼻子?”

    赵子义故意想哄她开心。他的声音在昏黄的灯光中晕开,浓重的鼻音给他的声音上了一层毛边,玩笑中有无法掩饰的心酸。

    沈雁北看着他的眼神却有些不正常,像是透过了他链接向某个遥远的空间。她突然问他:“赵子义,你是不是要走了?”

    赵子义愣了一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走”字。“我不走,你放心。”

    梦里不走,醒来也在。

    宽厚的手掌覆盖住她的眼睛,赵子义隔着手掌与她额头相抵。

    那一刻,赵子义忽然觉得自己与年少时光彻底告了别。曾经他爱沈雁北,是因为那是他少年时一个不醒的梦,代表了所有美好与天真的过去。所以他常常在她身上找少年时的特质,不自觉将她当作少年时的爱人来对待。

    无论她展现出了多少与过去的不同,他都固执地认为她就是记忆中的那个人,用金屋藏娇的方式来对待她。

    可是这一刻起,他忽然重新看清了自己的心。之所以不愿意放弃她,只是因为眼前人早就趁其不备,偷偷溜进了他的心里。

    她可以与往日截然不同,但她必须是她。

    次日一早,天色熹微,晨风中还带着凛冽的寒意。

    陈正和陈英兄弟俩早早等在寺外。陈正依然如往常般严肃沉默,但是奇怪的是连陈英脸色也沉了下来,往日里的飞扬跳脱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紧皱的眉头和满脸的疲惫。

    分列两边的,是此次赵子义带到云台寺的数十骑兵,晨光在他们薄薄的盔甲上反射过来,也变得如冰般寒冷。可能是经历太多次厮杀,胜利的喜悦对于他们而言已经麻木,即便是做了胜利一方,身上依然有掩饰不住的肃杀。

    杀戮并不让人兴奋。

    马儿在冰凉的晨光中甩了甩头,马鬃上跳跃着金色的晨光。

    赵子义公务缠身,能到云台寺一晚已经堪称奢侈,次日必须早早赶回滦城。

    但是他已经答应了沈雁北要陪着她,当晚便决定带她回滦城城内。

    云台寺门外铁甲列阵,赵子义大方抱着沈雁北出了寺,并将人小心地放在马车上。因为担心晨间寒气太重,赵子义拿了宽大的斗篷将人层层裹住,巨大的风帽盖过头顶,只露出一个苍白瘦削的下巴。

    好在沈雁北精神不济,由着他折腾,竟然连哼都没有哼一下。若不是始终眉头紧皱,几乎让人以为她是无知无觉的。

    马车缓缓启动。

    赵子义没有骑马,而是随沈雁北一起坐在马车里。他让沈雁北侧身靠在自己怀里,又将她冰凉的手拢在自己手心。

    沈雁北将头靠在他肩窝上。虽然赵子义已经尽量小心了,但她胸口的伤口还是一阵撕裂地痛。

    疼痛让她清醒了一些,但还是十分虚弱地问道:“我们去哪儿?”

    赵子义下颌贴着她,轻声说道。“我们回滦城。我不能久离,我们一起回去。”

    好像这是一句多么难理解的话,半晌沈雁北才稍微点点头,算是给了个回应。

    赵子义总觉得她这次醒来与之前大有不同,就仿佛所有动作都慢了下来一样,之前的凌厉敏捷都不见了。可是转念又自我安慰应该只是受伤的缘故。

    沈雁北的精神好了一点,赵子义便与她大概说了滦城内的情况。“北府受到了冲击,仅剩的几间留给受灾的百姓住了。我们先不回去可好?暂时住在官府府衙内,我让人收拾了房间。”

    沈雁北半睁着眼睛,却没有任何回应。她的脸上无悲无喜,却不是平静,而像是一种空白,仿佛灵魂抽离体外,这里留下的只有一个躯壳一样。

    赵子义心里总觉得不好,便低头看着她问:“雁北,你看着我。”

    路面不平,马车轻轻晃了一下。沈雁北这才回过神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嗯?你说什么?”

    赵子义心里难过,只能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吻。“没什么,我们要换个地方住,我陪你一起,可好?”

    沈雁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觉得自己脑子里乱得很,一时清醒,一时又变成一片空白,赵子义的话也忽近忽远,听不太真切。

    沈雁北皱着眉头,好像很费力地在想什么。半晌后突然问道:“滦城里怎么样了?”

    赵子义叹了口气,将她又往怀中抱了一下。“无妨,都稳定下来了,不用担心。”

    沈雁北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李家人呢?你打算怎么处理他们?”

    “李牧之有爵位在身,处置他要有陛下的旨意。李家到底地位特殊,他和家人都暂时扣留在自己府中,我吩咐过了,不会有人慢待他们。”赵子义说得轻描淡写,有意无意地将李家旁枝的处理省去了。

    好在沈雁北此刻没有精力并不集中,也没有想起这些来。

    她面上有些疑惑,抬头问他。“我是不是忘了什么?我是不是……有什么该做的事没有做?”

    赵子义在他眉间印下一吻。“没有,没什么大事,想不起来就算了。”赵子义故意岔开话题,“昨晚有梦吗?跟我说说梦到什么了。”

    车帘偶一吹动,晨辉照进来,正好打在沈雁北脸上。她微微一笑,道:“梦到你来看我,见我伤好了却不高兴,还难过地哭了一通。”

    她梦里的一切都真实地毫发毕现,反倒是白日里的一切都雾蒙蒙的。

    她抬头打趣赵子义,笑容一如往常。“都多大的人了,哭哭啼啼丢不丢人?”

    赵子义故作严肃地低头。“睡着了都不忘编排我。”

    沈雁北笑时有一点天真无邪的样子。她还是极瘦,面色苍白,可是一笑之下却显得生机勃勃,两眼间神采奕奕,几乎要开出一朵灼灼的桃花来。

    他们行进到滦城外时,一阵风吹开车帘,晨光刚好晃了一下沈雁北的眼睛。

    沈雁北看了眼车窗外,目睹着马车缓缓驶入巍峨而雄伟的大城中,那一点耀眼的生机突然就断了。“那上面挂着的是什么?”

    赵子义还没来得及回答,沈雁北却先挣扎起来。“我……放了他们……”挣扎间牵动了伤口,她疼得蜷缩起身子,冷汗瞬间布满了额头。

    城门上悬挂了几句风鸣山匪头目的尸体。

    “不……别杀他们……求你……”她声音颤抖,听地赵子义心里一抖。

    赵子义抚摸着沈雁北后背,试图让她安静下来。“雁北你听我说,这是滦城,是我们的家,那些都是风鸣山的人,跟你无关。”

    “不……你骗我……我要离开这里……”她眼前闪过一幕幕血腥的画面。她推开赵子义,状似无意地挥手横扫,掌风如刀横切而过。赵子义架住她的手臂,将她抱在怀里。

    两掌相交的剧烈碰撞让马车一抖,驾车的陈英赶紧回身查看,陈正也赶紧策马过来。

    赵子义在马车内扬声交代了一句“没事”,陈英狐疑地看了兄长一眼,看陈正面色如常,最后什么也没说,继续回去赶车去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赵子义小心避开她的伤口。“那些人都跟你无关。让你暂时留下,只是因为你受伤了。等你伤好了,我把滦城的一切细细说给你听。今天的滦城,不是当年的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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