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雀摸了摸洛阳的额头，又小心地给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她一个人走到空荡荡的院子里，静静地看着被苍白月光笼罩的浮白斋。
曾经这里有小翠，有洛阳，有因为各种原因黏在这里的陈英，还有因为她病情反复不得不常驻的桑枝。可是如今放眼望去，只剩墙角几支缭乱的竹子打下的阴影，以及满院冰冷的月光。
她一生无数次孤身入万里不测之海，却都没有在这个熟悉的院子中这般茫然无依。
院门哗啦一声拉开，门外值守的士兵立刻恭敬地对她颔首行礼。
红雀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告诉赵子义，我要见他。”
不待两个小兵回应，她便“嘭”地一声关上院门。朱红色的大门轻轻颤抖着，激起不起眼的灰尘。
院门内，红雀不由得露出一个苦笑，却在下一刻突然捂住嘴巴压抑住咳嗽声，黏稠的血液不受控制地从指间渗出。
她贴着院门无力地慢慢滑坐下去，眼泪和血混在一起，单薄的身体轻轻地颤抖着。明明是夏夜，可是红雀却从心底生出寒意。
门外值守的士兵迅速将消息递了出来，消息第一时间送到了浮白斋最外围的陈英手里。
陈英没有耽搁，快步向荷塘方向走去。歌舞虽已停歇，但是酒香却经久不散。酒香和浮在半空中的荷花香气混杂在一起，无声诉说着刚刚的浮华奢靡。
荷塘正建在北府核心位置，塘前便是前堂，是今晚设宴之所在。过了荷塘便进入后院，府中起居住所尽数纳入。
塘边建了一座二层水榭，供主人赏景之用。
陈英走到水榭边，远远边看到陈正带人站在外面，旁边还站着一个北燕打扮的仕女。他知道此时一定是主人家正在商谈要事。
陈正他们手里提着灯，却没有点亮，连二层也没有亮灯，黑漆漆的，整个水榭都隐藏在黑暗之中。若不是提前留下话来，陈英还真的不一定能找到此处。
他不敢耽搁，赶紧将红雀的话带给陈正。
陈正不知缘故，只是担忧地朝水榭二层看了一眼，接着交代陈英等在楼下，自己则上了二层。
赵子义和姬伏正站在二层窗边，俞任之离他们距离稍远，三人居高临下地将刚刚两个年轻人的相遇看得一清二楚。
“这样的安排，不知是否能表明北燕和亲的诚意？”姬伏站在窗边，半身披着月光，半身隐藏在黑暗中。他脸上挂着模糊的笑容，半侧身看向赵子义和俞任之。
赵子义和俞任之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口道：“四皇子亲自迎亲，六皇子乔装入城，明里暗里，都足见北燕诚意。”
俞任之暗中松了一口气。“六皇子自然是佳婿，公主姻缘天定，自然会一生和乐美满。”
俞任之心软，这桩盲婚哑嫁的政治婚姻，从一开始他就不赞成。迫于家族压力做了这个送亲使，天知道他心里滚刀肉似的压了多少不忿。
此刻虽不一定真的是姻缘天定，但若公主能不对对方抱有那么大的抵触，那么对俞任之来说，多少也是一种解脱。
“除了这件事，在下还想向赵将军讨一个人。”姬伏的声音并不低沉，反而是年轻人独有的那种清亮，可是在这个水边的夏夜中，反而让人心中一冷。
“人早就准备好了。”赵子义拍了拍手，门外陈正带着一个女子进了门。
那女子虽然有一丝憔悴，但是她模样本就标致，这丝憔悴反倒让她自然而然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娴雅，更加惹人怜爱。
她明显自己也知道这些，故意娇娇怯怯地站在一边，朱唇似启非启，似有无尽委屈要诉说，看向姬伏的眼神中混合着幽怨，又在接触到姬伏的那一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希冀。
即便如俞任之这般阅女无数，看到这样一个女人，也不由得心旌摇荡，生出想要一亲芳泽的心思来。
可是姬伏却视若无睹，甚至眉头难以察觉地一皱，似乎还有几分厌恶。
赵子义站在窗户的另一边，月光清晰流畅地勾勒出他周身轮廓。他半侧身看向姬伏。“听闻四皇子一贯专宠于靖夫人，此刻完璧归赵，也算我赵子义与四皇子礼尚往来。”
在他说话的功夫，陈正轻声绕到了他身后，交代了刚刚红雀的事。
屋内没有点灯，只靠着月色入户，赵子义脸上表情并不明显，可是在场人都感觉到他身体突然紧绷了起来。
赵子义转向俞任之的方向，在他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俞任之一点头，便朝着姬伏一抱拳。“既然公主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在下的差事便算是办完了。回到金陵后，必会如实交代陛下。多谢四皇子费心谋划，在下还有要事，便先行告辞了。”
“赵将军应该知道，我想要的并不是阿靖。”姬伏手里拿了一把折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
阿靖眼里的光“嘭”地一下熄了下去。她嘴巴半张着，带着满脸的灰败不可置信地望向姬伏。
她动了动嘴巴，却无法发出声音。从口型判断，她是在问“为什么”。
无声的质问似乎被听到了，姬伏的眼神淡淡地扫过去。可是那紧绷的唇线和冰冷的眼神仿佛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阿靖脸上。
阿靖期盼良久的男人不在意她的遭遇，也不关心她的死活，看她的眼神与看蝼蚁无异。
一直以来支撑她到现在的力气瞬间消失殆尽。她无力地跌坐在地，绝望地低头望着地面。只这一瞬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一种称之为希望的东西从她身上被抽离。
姬伏的目光从这个落魄的女人身上离开，平静地望向赵子义。“赵将军何不听我说完，想要的究竟是何人？”
赵子义态度强势。“无论四皇子想要何人，这府中与贵国有关的，你又能带走的，都只有一位靖夫人。”
姬伏涵养极好，一点恼怒的模样都没有。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他脸上至浮现出一种仿佛是画上去的笑意。“赵将军何必如此着急，何不听一听我的条件。”
可是接下来赵子义说的话，却让姬伏脸上的笑不由得一僵。“你是想用燕怀楚的下落，威胁我？”
姬伏没有回话，只是眼中瞬间风起云涌，可是这种强烈的情绪转瞬即逝。片刻他又如常微笑，仿佛刚刚眼中汹涌的杀意不过是错觉。
这样被揭了老底还能瞬间控制自己的能力，连赵子义心里都忍不住说一句“佩服”，不愧是打地两个哥哥毫无还手能力的人。
他心里想归想，面上却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八风不动。“其实今天早上四皇子的迎亲队伍进城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如果说在北境这块地方，还有什么人既有胆子又有本事跟我对着干，那大概只有四皇子了。”
赵子义貌似客气地一笑，道：“虽说四皇子远来是客，人生地不熟的，可是在这里埋了这么多眼线，人又都在暗处，真想打听点什么，倒也不是难事。如果再加上有人提前指路，那先我找到燕怀楚，也不是没有可能。”
既然被戳穿了，姬伏也没有必要继续兜圈子。“不错，我的确有些燕大夫的消息。前些日子光北军大肆搜城，我便有所察觉。后来有人给我送了个消息，让我往熔江山方向找，意外遇到了燕大夫。”
姬伏听赵子义的语气，便知道对方已经对告知自己燕怀楚信息的人的身份心里有数，自己怕是被当枪使了。。
不过姬伏根本不在意，只要能拿住赵子义的七寸，这点利用根本不足挂齿。
“赵将军，你我虽然今日第一次见面，可是说起来，也不算是第一次打交道了。半年前尤素抗旨南下进入苍茫山之事，还要多谢赵将军的消息。”
没有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赵子义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露出个并不友善的表情来。
姬伏依然如故。“既然当年我们可以合作，今日再行个方便，对赵将军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尤素之事，他们双方虽未见面，但是无形中算是里应外合。
此刻姬伏不咸不淡地提出来，隐隐中竟然有了点鱼死网破的味道在。仿佛你不同意，我便要公之于众，让世人都知道，光北将军早就与北燕串通一气。
双方一时僵持。
姬伏不理会这些剑拔弩张，继续自顾自说道：“赵将军不愿意，在下也不便强人所难。只是红雀使走的时候太匆忙，有东西忘记带了。这次我不远千里而来，只为了见她一面，再把那件旧物带给她。一面而已，赵将军有何不放心的？”
“如果四皇子说的是那把寒山剑的话，便不必了。”赵子义心里微微踏实了一些。“她在我这里，没有执剑的必要。”
“没有必要？”姬伏话中的尾音不受控制地上挑。“她是生来的杀神，你居然说她没有执剑的必要？难道你要让她困在笼中做一只一无是处的金丝雀？”
“天生的？杀神？”赵子义终于生出了怒气。“四皇子不远千里而来，难道只是为了找一个能为你杀人的人吗？以如今四皇子在北燕的地位，想要某个人的命，难道还要靠一个病入膏肓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