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抛砖引玉集[民国] >第40章 第40章
    用餐车厢在火车的中间部,相对已不那样晃动,但若有客人点了咖啡红茶,还是听得见陶瓷杯子和金属勺相碰撞发出的细微叮当声。当然在最哄闹的饭点,这种声音是会被高谈阔论的人声给淹没的。

    乔远堂将红茶杯轻轻地放下,见坐在对面的顾长云再一次向后望了一眼,那里是一部分二等座的区域,问道:“是看见认识的人了吗?我们过来餐用车厢经过那一段的时候,你也看了好几眼。”

    顾长云本来是无意识去看的,听他问起,便向着二等座一排排的软椅示意了一下,问道:“你坐过吗?哪怕是软的椅子,要在那里坐整整两天,蜷过两个晚上,想必也很辛苦。”

    由这话听来,顾长云应当是没有坐过二等席的,那她为何会对此有感而发,且又例举说是两天两夜呢?不免让人想到这一班车程可能对应到的另一个人身上去。

    乔远堂心里虽有些本能的不痛快,但这仅限于自己心爱的人对一个讨厌的家伙舍不掉一点旧情谊罢了,自然,很念旧情这一点亦是女友身上诸多好处之一。到了这个地步,若是自己还要怀疑顾长云的心意,为汤耀宗这个名字大吃干醋,那实在太过愚昧,显得舍本求末了。

    乔远堂拿着茶勺在澄清的茶汤里搅动着,道:“我说不辛苦,你大概不大相信,但这是实话。我从前和教授出外差,订的都是二等座的车票,近一点的当天来回,远一点的要在车上度过三天半,对女士而言一定吃不消,但就男子而言,不过睡一晚就能恢复的程度,实在谈不上辛苦。”

    顾长云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脸上有几分怅然,但对上乔远堂凝视着自己的视线,并没有把后面的话说下去。

    反倒是乔远堂,开诚布公一般道:“你还在为密斯脱汤感到可惜吗?你现在应当明白,你对他的期许,他并没有领会;你心疼他求学旅程艰辛,恐怕他自己并不以为意。”

    顾长云想不到他能猜到自己所想的是汤耀宗,先是一惊,随后又有一丝慌乱,怕他误会自己的意思。

    可看乔远堂的神情是很坦然的模样,并不显示出气恼,心中一定,更觉得他温和讲理。她窝心似的抿出一个微笑,手指搭上他同样放在桌上的大手,感叹道:“你是对的,他一点不觉得辛苦,故而把自己的初衷,也轻易地抛开了。”

    乔远堂的左手一翻,将她的手整个握到手中。他感受到这一份示好,也就顺势地,把自己的吃味也释放出一点来,浅笑着道:“为什么总说密斯脱汤呢?看来我的身上,已没有让你更感兴趣的事了。”

    顾长云立马回握住他的手,道:“你有点不高兴吗?对不住。只是在这回家路上,就不能不想到他。”她脸上露出一点苦恼的神色来,“照我们两家的关系,我久别回家,怎么少得了互相拜访呢?一想到要见汤伯父汤伯母,那可真叫人五味杂陈。”

    乔远堂若有所思般静默了一瞬,随即道:“我知道,你的心情想必很复杂。不过我还是要说,你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不必怀着一份愧疚感,你的气势弱了,对方若是气焰嚣张的人,就要抓着这一点踩到你头上了。”

    顾长云被逗出笑脸来,觑着他道:“我本来也不是气焰高昂的人,倒是你,做起事来一直是说一不二的果决,往后大可以踩在我头上了。”

    乔远堂忍俊不禁地笑开,一面站起身来拉她一面道:“这实在是没有根据的指控,你看我像是会压迫你的样子吗?我要是惹到你,先就要被我父母追责。”

    他当然绝不是独断专行的人,顾长云本身也没有讨伐的意思,乔远堂来牵她,她就温驯地就着他的力道站起来,一道走回各自的包厢里。这个话题更像是爱侣间随口一句私语,不过是为增进情感,没人细究深意的。

    他们是午后时分上的火车,火车到站便是在两天后的中午。

    乔远堂带顾长云出了火车站,在就近餐馆吃了些午饭后便直奔码头而去,搭乘傍晚六点离港的渡轮。顾长云吃得比以往少一些,看得出两天的火车行程已让她有些疲惫,但面色精神总得还算尚可。

    变化是在登上轮渡时开始的。起先在登楼梯上船时,乔远堂只觉得顾长云的手心格外冰凉,那时倒没有十分在意,只当是港口风大的缘故。等到上了船,顾长云一放下行李便跑去了甲板处,他这才开始有些担心。

    明明身上发凉,怎么衣服也不添一件就跑去吹风呢。

    乔远堂也不便擅自进顾长云的房间翻动她的行李,便从自己箱子里取出一条羊毛围巾,确保把她裹得严实了,才陪着她看起远景来。直到晚上七点钟,漆黑的夜幕落下,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了,夜风也有猛烈的趋势,这才送她回房间。

    房里点着煤油灯,较甲板要亮堂许多。也是借着这一分亮光,乔远堂才看清了,顾长云的脸色竟是惨白的,室内的温暖似乎对她毫无效用,两手依旧是没有热气的凉。

    乔远堂本来只想送她到门口,看到这样的情形,哪里还走得了。拧着眉头把她扶到床上坐下,一面问她哪里不舒服,一面拿手掌去探她额头的温度,什么也探不出来,只好先叫乘务人员送一壶热水过来。

    渡轮由海面托着缓缓前进,人处在渡轮之上,当然觉得脚下的地板,乃至坐着的椅子睡觉的床板,都有一种波浪板的摇动。乔远堂对此不大在意,但这一会儿工夫,已经够顾长云受的了。

    就在乔远堂吩咐完乘务员转身回来时,顾长云已苍白着脸色,捂着口鼻猛地冲进了盥洗室,随即,由里头传来呕吐的声音。

    乔远堂紧跟着进去查看,再握了她的手时,不光温度冰凉,更是冒着一层虚汗。她今天本身没有吃很多东西,吐到吐不出了,那难受的劲却止不住,还在不断地干呕。乔远堂猜到她是晕船的症状,却想不到晕的这样严重,一时也无措起来。

    好在这时候,刚才的乘务员把热水送来了,他在门外喊了一声,给了乔远堂一个提醒。

    乔远堂从那一瞬的慌神状态中摆脱出来,意识到自己能做的事是不少的。他替顾长云抚着背缓了好一会儿,似乎她没有再要吐了,便倒了温水给她漱口,搀着她往床铺的方向走,想让她躺下休息。

    顾长云整个人虚脱般靠在他身上,却本能地表示抗拒,声音细弱道:“不要,不要,扶我坐到椅子上。”显然知道椅子比床更令自己好受些。

    乔远堂依言照办,又折回盥洗室拧开热水管子,兑好水温后拧了一条热毛巾。再回到房间时,顾长云已将脸埋在手臂之间,趴在了桌面上。

    乔远堂并不能了解她的难受程度如何,只好尽可能地放轻手脚,把她的脸扶起来,将热毛巾覆过去替她擦脸。顾长云大概实在没有气力,饶是他动作很轻,也是随意地任他摆布。

    她刚刚狠吐过一场,眼圈泛着红,格外显得可怜。那苍白的脸颊被热毛巾敷过后,总算透出一点气色来,只可惜主人的情绪依旧低落,恹恹地靠在椅背上不出声。

    乔远堂擦过了脸,又翻过新的一面替她擦手,见她垂着眼很委屈的样子,安慰道:“怎么了呢?我的力气太大,弄疼你了吗?”说话间,两只手已经全部擦完。

    他一松开,顾长云便将两手收回来捂着脸,沮丧地小声道:“真丢人。”

    乔远堂这才知道她低落的原因中竟还有自己,既好笑又心疼地试图拉开她捂脸的手,柔声道:“这并不丢人呀,你没看过百科书吗?晕车晕船大概和人的平衡功能相关,这是生来没法改变的。至于我,你已经很吃苦头了,难道我还要怪你吗?”

    他的话似乎是把顾长云说动了,至少她不再执意捂脸,而是拿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可怜兮兮地将乔远堂望着。

    乔远堂爱怜地抚着她的脸颊,道:“不过你要怎样休息呢?船要开足两天,不睡不行。我问船上的服务员再要一床被子,把床铺垫得厚一点,你再试着睡一下,怎么样?”又径自另要了被褥,替她垫好。

    顾长云也显出十二分的配合,在盥洗室换了寝衣后,被他送到床上躺下。其实还是摇晃的,但不忍心拂他的好意,也不想叫他总是担心,躺下后虚弱道:“我现在好很多了,你也快去睡吧。”

    乔远堂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冲她点了点头道:“好。我再坐一会儿,看你没有事,我就回去了。”

    这是在夜里,在渡轮上的陌生房间,顾长云被他注视着,身体下意识地缩到被窝里去,被褥的一边几乎要盖过鼻梁了,堪堪露出一双低垂的眼,嗫嚅道:“没事的,你回去吧。你这样看着我,我也睡不着”

    乔远堂只是一笑,伸手在那被子上一拨,把它压到了嘴唇以下的位置,低声道:“听话,快闭上眼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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