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寻皱眉,第十七次挥退了想在她面前聚集的雾气,停下脚步。
整个空间都白雾朦胧,放眼望去,看不到边缘,哪怕她前一秒刚从后方抬过脚,现在都记不清抬脚的方位,更别说将要往哪个方向走了。
像是无边无际的圆,没有路径。
从离开沈遇知那条走廊后,她独自转了很久,现在也能对自己的境况回过味来。
城池的道路固然宽广,但悖宫和妄宫之间的‘赫卡忒回廊’也远没有如今这么‘无边无际’。她这种情况,给个形象些的解释,倒像是游戏里的登录界面。
当她自己情绪未有波动,或者未踏进别人的游戏中时,就是还未‘登录’,周围便是空荡荡的白雾,没有任何‘游戏场景’。
先前的青石板路和雾气凝成的墙皮人,是她最近的心结,是她的‘游戏场景’;所以那条倾泻月光的教学走廊,应该就是沈遇知的‘游戏场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结。
看沈遇知痛苦的样子,十有八九是。
不过,这也与她没什么干系……
卫寻环顾四周。既然赫卡忒播撒机遇的种子,她应该马上就会见到想见的人了吧?
大雾弥漫,掩上壁顶的光石,光线变暗几分。
卫寻往前走,却一脚踏进清脆的水洼中,她低头看了看泛着粼粼波纹的水坑,抬眼时手放在了粗糙的山壁上。
登录了…登录了……
她心跳急骤,往前方快步走去。
空旷的地界逐渐向两边收拢,扶手的山壁也有了轮廓,脚下水坑不少,能踩出啪嗒的声音。卫寻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然后顺着山壁猛地拐过弯。
欣喜、庆幸、如释重负的声音从她喉间滚过,激得她鼻尖发酸。
“纪淮!”
惨淡的月光下,一人靠坐在岩石旁,大半身体隐没在阴影中,夜风经过,树木簌簌,萧瑟地落下被重露洇湿的叶子。
卫寻急跑过去,“纪淮!”
水渍溅上裤腿,那坐在浅水塘边的人似有所感,从阴影处抬起头。
他目光混乱而驳杂,像是溺水之人刚被救上岸,控制不住大口喘气,月色惨淡,将他的脸衬得异常苍白。
“纪淮!”卫寻伸手扶他,下一秒却被猛地拽住手腕,往前跌了一跤,“纪淮,你怎么了?”
她狼狈地抬头,却撞进一双深如漩涡的眼睛中,那双眼睛的主人像是见到极其恐惧的事,面色惊慌,大半张脸都要被黑色吞没。
手腕上越来越紧的疼痛已无心去管,卫寻心如刀绞,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心疼又温柔地放缓声音,“纪淮,你别怕,我在这里,你别怕……”
轻缓的声音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响起,深渊似的眼神逐渐从混乱的情绪中拔-出来,露出脆弱的迷茫和惊讶,手腕被攥得更紧,身前的人嘶哑着嗓音问她:“阿寻……?”
“嗯嗯!”卫寻欣喜地点头,大松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再多说什么,身体就往前倾,被猛地拉进一个怀抱中。
“阿寻…阿寻……”
颈边是不安失措的低喃,这个怀抱很紧,紧到仿佛要将她嵌进血肉中去,巨大的失而复得的欣喜包围着她,让她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依然能浓烈地感受到他的情绪——害怕、难过、高兴、失落、执拗……
“幸好…幸好你没事……”
这份低喃夹杂着懊悔后怕,让她心揪痛得厉害,卫寻埋首于宽阔的肩膀里,用力回抱他,闷着声音问:“我能有什么事啊,倒是你,是遇到什么了吗?”
遇到什么?
遇到什么?
纪淮收紧手臂,心里的情绪如岩浆沸腾,直令他呼吸不过来。
周围是草木林立的崖底,流云散去,月色罩上陡峭的山壁,那里,有一辆侧翻的车辆,从百千米高的陡壁上掉下来,几近四分五裂。就在前几秒,那副驾驶上还倒压着人,满身是血地看着他。
他痛苦地闭上眼。
幸好,那个不是真的;幸好……卫寻完好地在自己怀里。
脑海中的画面像波浪般推过,再次睁开眼时,连那辆车都不见踪影。他想起刚才混乱的片段,直起身,将卫寻的衣袖往上撩,手腕上赫然红了一大圈。
“不碍事。”
见她想把衣袖往下移,纪淮不认同地按住她,然后小心翼翼地帮她揉,“对不起,我刚刚……”
“噢。”卫寻截住他话,迅速又不带停顿地说:“没关系虽然有些疼不过看你眼神好心疼的样子我也就不疼了。”
纪淮愣住,抬眼看她。
方才抱得有些粗鲁,那姑娘发丝凌乱不少,现下脸颊红润,目光有些躲闪又有些坚定的看着他,眼神如小鹿般清澈又湿润,藏着若隐若现的情愫,就这么忐忑地望着他。
就像那时候,她假借着做题的名义,同他说话,与如今的眼神,别无二致。
纪淮心头雀跃,却也在下一刻直直沉坠下去。
——卫寻喜欢他。
短短五个字的认知,却叫他呼吸不过来。
迷雾中发生的一切依旧清晰可见。他拥有安稳的家庭和生活,高中时遇到一生所爱,他快乐地沉溺于那段时光,固执地走似乎本应该走的那条道路。他们在一起很多年,得到父母朋友们的祝福,和许多人艳羡的目光。
而那一天的旅行,他们错过了歇脚的地方,只能连夜去下一个镇集,他打开车灯,平稳地驾驶在盘山公路上,副驾驶上是睡得正香的爱人。
然后,便是方向盘突然失灵,撞向栏杆,车子跌落山崖。
——大悲大喜不过如此。
纪淮心头钝痛,眼前美好真实的姑娘和迷雾中的重合起来,他仿佛又看见自己前几年那些黑暗的时光。父母的脸、纪悦的脸、还有卫寻…卫寻……
如果卫寻最后也……纪淮停住思绪,这种假设,光是想,就让他难以忍受,心如刀绞。
迷雾中的一切,像是示警,也像是上天给他的一点施舍,在他耳边不停地说:放过她吧,放过她吧……
她会有更好、更安稳的生活。在外界,没有你的参与。
不要再招惹她了。
像是被人用刀子缓慢来回地剐,纪淮握着掌中泛红的手腕,艰难地移开那道灼灼目光。
空气仿佛沉寂下来,顿了一会儿,他继续去揉那只手腕,纤细的手却从他掌中抽走,搁在了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