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玉烟染 >第二百零五章 萍水诉痴情
    展决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此时已经天晚,街上亮着灯笼,照出地上一片朦胧的水汽。

    他游荡到一条灯红酒绿的长街上,进了一家酒楼,寻了个临窗的地方,夜风清凉。

    楼上清静,身旁有几桌谈论诗书的公子,有说有笑,气氛轻松,他视线来往间,忽然与一青衣公子四目对上。

    那公子冲他笑了一下,拎着酒壶摇晃着走过来。

    展决礼貌起身,“周五公子,好久不见。”

    周恒衷浅笑一下,“展大人,幸会。”

    两人相对坐下,举杯对饮起来。

    他们其实并不熟,只是勋贵世家间走动彼此才认识,周恒衷只比展决小几岁,但展决已是正四品羽林卫中郎将,皇上面前炙手可热的武将,而他还只是一介布衣,连官职都没有。

    周恒衷倒不是没有才华,也不是没有门路,更不纨绔,相反,他才情过人,性情温善,家世出众,但是他有一个致命弱点,他是个断袖。

    前朝流行断袖之风,皇室贵族间作风奢靡淫乱,因此靖国立国以来,严禁此风。

    但欢好一事尤为奇妙,越是严堵,苗头反而越扑不灭,靖国传承至今已有百年,人们对于此风的态度已经不及刚开国那会儿那般谈之色变,所以正常来说,周恒衷不至于此。

    但坏就坏在,周恒衷早向家中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不娶女子,要娶只娶男子。

    有龙阳之好的男子不少,但谁也没说为了这个就不娶妻啊。尤其是像他们一样的世家大族,儿女亲事是与其他人家彼此巩固关系的手段,他们自己没权利决定自己的伴侣。

    所以周恒衷的做法不仅离经叛道,还不忠不孝,忤逆至极。

    辅国公气坏了,公府当年差点将他扫地出门。

    这些年虽然没有苛待他,但他在家中长辈的眼里早已是不可救药之人,家族再不会花心思栽培他。

    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道这件事,可他不愿改,他从前国子监的同窗们恐与他交往惹了闲话,纷纷疏远他,是以他在京中处境越来越差,这才只能与郑三儿、赵渠那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混在一处。

    可现如今连郑三儿几个都被赶出了元京,他这才形单影只,只能独自出来喝闷酒了吧,展决心想。

    周恒衷名声在外,他刚刚过来,展决还以为他对自己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想法,但自他坐下后,两人只是对坐喝酒,周恒衷一杯接一杯得喝,根本不看自己,他心中又拿不准了。

    展决悄悄打量他,坦白说,他此刻心中是有些佩服周恒衷的,身为公府公子,一切权势地位名声都要仰仗它,却丝毫不惧它的权威,坦坦荡荡言明自己所想所要,不为任何事妥协。

    不像自己。他想着,又闷头喝了一杯。

    “大人心中有事,不痛快?”周恒衷望着窗外问。

    展决也望着窗外答:“我不当差,称我展六就好。”沉默片刻,他问:“周五公子也不痛快?”

    周恒衷笑了一下,看起来那么温和的人猛然喝了一大口酒,一把抹了嘴,道:“跟你不同,我痛快得很!”

    展决不禁看向他,他脸上有淋漓的笑意,但眼中目光那样哀伤,让人看一眼就难以呼吸,根本不像他说得一样痛快,相反,展决觉得他绝望极了。

    “展六公子年轻有为,炙手可热,也有烦难之事吗?”

    展决听了这声恭维非但没有高兴,反而一阵沮丧,“我算什么呢?我还不如你。”至少你敢跟辅国公府抗争到底,我这样的身份,却顾虑重重。

    周恒衷诧异,回眸看他,给他斟酒,轻笑道:“大人这么说,是不知我身上都发生了何事,大人想听听吗?”

    展决对他举杯。

    周恒衷望着窗外朦胧的月亮,轻声道:“两年前的上元节,我在灯会上见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小公子,他生得十分漂亮灵秀,就像这月亮一样,清辉皎皎。我们在猜灯谜,他却被我的朋友们出言羞辱,他心有不甘,于是在元京中想办法教训他们。”

    展决微微皱眉,这个故事怎么这么熟悉?

    “后来无意中,我又在街上遇上了他。元京这么大,可我们又遇见了,你说巧不巧?”周恒衷虽是问他,但更像喃喃自语,“我高兴极了,这是上天给的缘分,让我能再见他一面。你猜他在做什么呢?他可真是个固执的人啊,竟要凭一己之力教训那几个出口羞辱他的人,我阻拦不了,又怕他失手,所以帮了他,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没有将我也赶出去。”

    展决听到这儿已经明白了,他说的正是郑三儿赵渠他们!

    别人不知,他却知道,将郑三儿他们赶出京的是柔缈公主啊,难道他口中的小公子是公主认识的人吗?展决立刻认真起来。

    “后来呢?”

    周恒衷轻轻笑着,沉浸在回忆里,自嘲道:“后来我一路跟着他,跟他回了家,像个不安好心的坏人一样。”

    “那他是哪家的公子?”展决小心问,周恒衷明显对这小公子有意,他这般问,对于点头之交的二人来说,有些无礼了。

    “他呀,”周恒衷又笑了笑,“他不是哪家公子,他是个小太监。”

    “啊是我冒失了。”展决低声道。

    “没关系啊,反正现在都无所谓了。”

    展决诧异,难道因为对方是个小太监,他就打消念头了?可既然是这样,他又为何露出这样难过的神情?

    “为何?”他望着周恒衷,到底问出口,他隐约觉得此事和公主还有关系,一切跟柔缈公主有关的事他都想知道。

    “因为他死了。死了整整一年。”周恒衷敛了笑意,盯着酒杯,呐呐道。

    展决惊讶,“怎么死的?”

    周恒衷抬起眼睛,仰起头,灌下一口酒,苦笑,“被他的主子杖杀了,只因他差事没有办好。”

    展决沉默,有点理解他这种哀伤了,痛失心上之人,便是买醉,一腔痛楚也难以纾解吧,所以才会想跟他这个萍水相逢之人絮叨。

    他忽然想起刚才的话,又问:“那你今天为什么痛快?”

    周恒衷低低笑起来,笑得肩膀耸动,神神秘秘道:“因为啊,他的主人从今日起要倒霉了!天道好轮回啊,任她再高贵的身份,做出这等厚颜无耻之事,我就不信她还能在元京无法无天!她这个杀人恶魔早晚要付出代价!”

    周恒衷的眼睛红起来,眼中有显而易见的光点,他白皙偏瘦的手捏着青瓷杯子,整个人显得十分激动。

    而对面的展决更是惊心动魄,如遭雷劈。

    怎么听他的口气,他说的那小太监的主人,竟然是柔缈公主?

    不对啊,公主出宫的时候他们还碰见了,她带的太监不多,好几个他最近都见到了,怎会被杖杀呢?况且公主会杀自己的下人么?

    他正在质疑,忽然想起那日在天牢,公主解决了刘护卫后那种镇定从容的神情,展决沉默了。

    她不仅有可能杀了自己的下人,她还会动手杀人。

    “你没有误会吗?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他呀,是个能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人。他虽然对我有戒心,但不厌恶我,还愿意与我来往,我知道怎么给他传话后,也与他见过几次,但后来他忽然没了音讯。”周恒衷打了个酒嗝。

    “我往府里递了好几次话,那边再无回音,最后一次,正是去岁今日,我亲自前去询问。”

    周恒衷敲敲脑袋,勉强道:“那一日,管后门的下人对我说,他被处死了,尸首已经抬出京了,让我以后再别上门来,免得引起流言。”

    他说完快速又饮尽一杯酒。

    “世人都道她凶残冷酷,可我有限的几次见他,他从未说过一句以下犯上的话,从未道过她的不是。他那样忠心,那样聪慧机敏的一个人,却还是死在她的手上,她,她这个毒妇!”

    展决“砰!”一声拍了桌子,冷着脸道:“周五公子慎言!”他压低声音,“京中无论哪个有太监的府邸都不是你能惹得起的,此话还是少说为妙。”

    他万万没想到,周恒衷这种八杆子打不着的公子哥跟公主之间竟然还有这种过节,那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和地方,是不是还有更多巴不得看公主笑话、见不得公主好的人存在?

    也许公主的处境,远比他现在见到的更糟糕?所以她才孤注一掷的,不惜以名誉为代价,来换皇上的信任和支持?

    周恒衷整个眼圈都是红的,看起来醉得不轻,“呵呵,是啊,我惹不起,但凡我有些能力,也不会叫他枉死不叫他枉死”

    展决蹭一声从座位上起身,他盯了盯周恒衷,想威胁他两句,让他别轻举妄动,做出伤害公主的事儿来,可他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清楚他说的人是柔缈公主,于是终是作罢。

    “展六公子这是怎么了?若是嫌在下啰嗦,在下道歉冒犯了。”

    “不,五公子。”展决捏紧拳头,“你让我想通了一件事,多谢,告辞。”

    周恒衷迷蒙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酸楚更甚。他是去寻那个让他下定决心的人了吧?可自己呢?何其可怜,连祭奠的念想都没有

    “咚!”一声,他醉了,栽到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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