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尾求生。
留下的人能活下去的機率小得可憐。
這個消息先告知了軍營中的士兵。
士兵在校場上聚集起來,靜默無聲,死一般的沉寂,宣佈完這個消息之後已經有一刻鐘了,可誰都沒有動。
曹參軍站在上首,高高俯視着下面整齊的陣列,“我的醜話先說在前面,若是最近一個人都沒有站出來,我就要親自點人。”
他其實早在心裏定好了人選,現在也只是例行公事問一問,橫豎軍營裏的人都知道他作風的。
“那麼,誰要留下,便往前踏出一步。”
太陽正烈,可照到人身上卻絲毫沒有暖意,只覺得渾身冰冷。
烏黎擡手,抵住脣,咳了咳,一雙細長的眼掃過身邊的人,看着沒有一個人動彈,便笑了,脣角勾起來,帶着些許譏諷。
他在軍隊裏是個刺頭,哪怕之前胡人被看不起得厲害,也從來沒低過頭,就算是在軍營裏,也仍舊扎着胡人的髮式。?
編了辮子,垂在身後,帶着一條嵌了松石綠的抹額,扎眼得很。
至少站在一旁的蘇湘湘一眼便看到了他,跟九七有點像,她心想,視線停留幾秒,便越了過去。
“沒人出來的話,就由我來點了。”曹參軍懶洋洋道,又問了一遍。
他說這話時的表情似笑非笑,帶着些看不起的意味,“你們可要仔細想清楚些,莫要讓……”接下去的話他沒說下去,只道,“反正丟的是你們的自己臉面,要守的也不是小城主的家人。”
或許是因爲沒人動,旁人也不願出這個頭。
過了許久,有個人站了出來。
烏黎只覺得全場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石頭一樣,但是他仍挺直了腰背。
待到開口說話時,他才發現自己嗓子啞了,“烏黎願……”他停了停,只覺得口中發乾,“我願意留下。”
烏黎朝着小城主的方向跪拜下去,額頭抵着泥沙,給她重重地磕了一個頭,沉聲道,“我烏黎一家子的命都是這個小城主給的,橫豎都是撿來的,還給她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的父親,母親,還有家中兄弟姐妹,都是因着這小城主纔沒被趕出去。
他的母親是胡姬,他的父親是胡人與漢人生下的,他性子野,打小便在馬背上摸爬滾打,對於馬上作戰自然得心應手,他也是能以一擋十的兒郎。
烏黎對雪月城的人其實沒什麼好感,也沒覺得這座城是他的歸屬,他留在這裏不過是因爲家人也在這裏。
但是他更不覺得外邊草原是他的歸屬,他小的時候曾經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是到底沒得出個結論來,就那麼茫然無依地繼續過活。
不管對於哪一方來說,他們都是不被接受的,但是烏黎覺得,他現在應該是有歸屬了的。
“望以此命報城主之恩。”
比起所謂的爲了守住這座城,所謂的不讓敵人踏入大酈朝的領土,和大義凜然地以身報國,他的理由更有私心。
他只是爲了報答曾對自己伸出援手的小城主而已。
他不懂文人口中所謂的家國天下,也不想爲一些陌生的,或許還看不起自己的人沒了性命,但是他願意爲了會爲自己說話的城主慷慨赴死。
不一會兒,隊伍裏的胡人都陸陸續續站了出來,站到烏黎旁邊,這一隊人長相都很扎眼,五官深邃,眼睛的眼睛也各有不同,但是聲音是一樣的振聾發聵。
對着蘇湘湘跪下去,低下頭去。
“望以此命報城主之恩!”
隨即,又有幾個漢人模樣的漢子站了出來,跟着跪下去,然後是更多的人。
曹參軍趁熱打鐵,不緊不慢道,“咱們也不是爲了那些虛無縹緲的家國大義死守這城,畢竟都是粗人,不搞文人殉國那一套,一座城而已,丟便丟了,退到後方守住便是了,只是……”他話鋒一轉,語氣重起來,“爲了父母妻子,兄弟姐妹能安安全全退到後方,註定要有人留下守城,給他們爭取時間。”
“身爲他們的兒子、丈夫、父親,兄弟,便應肩負起這責任來。”
“更何況我們的小城主也決定留下來,我們又有什麼理由走呢?”
他手扶着腰間的刀柄,隨即抽刀而出,橫刀於身前,“吾等也應追隨主公,與此城共存亡!”
緊接着,整個校場的人都跟着跪了下去,黑壓壓地一片,振聲,“與此城共存亡!”
士氣就這麼被鼓舞起來了。
蘇湘湘只覺得胸口的情緒沉沉,也不知是什麼摻雜在了一起,她想說什麼,卻半晌無聲,只在最後給那些士兵行了一禮。
說撤離其實也快。
城裏的百姓得知這個消息,也只是稍稍混亂了一下,便遵從命令,收拾了細軟,在軍隊的護送下從城後的糧道撤離。
要對百姓解釋原因頗有些困難,幸好老城主威望深厚,由他出面,安撫百姓的情緒,倒也沒人鬧。
光是撤離便用了三天的時間,城裏的煙火氣逐漸少下去。
留下的士兵裏面,蘇湘湘挑了又挑,把身爲家中獨子的人剔除,拖家帶口的也儘量不要,最後挑出了一千精銳騎兵。
擁有胡人血統的便佔了將近一半。
蘇湘湘要留下這個決定遭到了很多人反對,但是她心意已決,任誰勸說也無法動搖。
慕雲與齊域原本也要跟着她留下。
蘇湘湘命護送的軍隊強行把兩人帶走了,直接綁着扔上了馬車。
這是最後一撥要走的人。
蘇湘湘站在幾輛馬車旁邊,看着慕雲跟齊域被扔上馬車,不由得笑了一聲,而後便轉過視線來,給沈錦銀與黎青送別。
她倒是灑脫,像是對生離死別這種事情絲毫沒有感觸一樣,還細細叮囑黎青,“黎青,在沒見到我的屍首前,可莫要轉投別人帳下。”
惹得原本就瘦弱蒼白的黎青公子又咳了好幾咳。
晚晚拽着她的衣袖,早就哭成了淚人,小臉上滿是淚痕,蘇湘湘哄了又哄,給她塞了一荷包的糖,還是沒哄住,越哭越兇,眼淚鼻涕一起下來。
“晚晚不想走。”她抽泣着,“晚晚要給城主當幫手的,沒了晚晚,城主連水都記不起來喝。”
蘇湘湘替她擦了眼淚,難得溫柔,“等下次見面吧,晚晚還太小了,什麼都做不了。”
晚晚下一秒就想躺在地上打滾,被九七眼疾手快地拎了起來,扔到了黎青懷裏。
沈錦銀手中握着一把摺扇,靠在馬車旁邊,像是在走神,也不知在想什麼,只是在衆人都上了馬車之後,才慢吞吞地在最後一個上了馬車。
只是在要撂下車簾的時候忽地回了頭,看着蘇湘湘道,“若是這次你能活着回來,小爺也不是不能給你投些銀錢的,權當這些天的飯錢。”
語畢便頭也不回地進了馬車裏去,也不等蘇湘湘的回答,像是沒有半點留戀一樣。
商人逐利是天性,可是誰叫他喫人嘴短呢,沈錦銀坐在車中的軟榻上,心道這生意若是做成可虧死了。
但是他又無比期盼着能做成這筆生意。
最好蘇湘湘能親自上門問他討這筆債。
*
蘇湘湘目送他們遠去,只到最後連半點影子都不見。
九七站在她身後,出聲提醒,“該去城牆巡視了。”
她以往都是這個點去城牆上走一趟的。
已是日暮黃昏,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蘇湘湘這纔回過神來,“嗯”了一聲,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城牆那邊走去,暗衛緊隨其後,半步不離。
一邊走蘇湘湘一邊問,“戰馬跟鎧甲可都備好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後才稍稍放下了心。
兩個人之間安靜了半晌,蘇湘湘又挑起了話題,“我們這一步算是走對了吧。”
“對百姓來說,這該是最好的選擇了。”
對大多數人來說,是蘇湘湘給他們找了一條生路,可對留下的那一千人來說,卻幾乎是必死的局面。
“總覺得是我親手推着那一千人去送死,但是奇怪的是我現在竟然一點都不……”蘇湘湘停頓了一下,努力找了一個詞出來,“我一點都不覺得後悔。”
“我原本一點都不在乎他們的死活。”
“可在我成爲雪月城的城主之後就有了一點不一樣。”
她該肩負起這責任來的。
“我做出了最好的選擇,告訴了他們利弊,給了他們機會,我已經問心無愧,可能看着他們死去的時候,我還會後悔。”
“但是至少現在,我仍然覺得我做的是正確的決定,沒有人能指責我做的不好。”
蘇湘湘放慢了腳步,悄悄拽住了暗衛的衣袖,“我想我明白了一點上位者的準則。”
該做出犧牲的便要果決,無論犧牲的是他人還是自己,若想成爲執棋者,第一緊要的便是先把自己看作一枚棋子。
如此一來,便可捨棄那些沒有必要的情緒,也不會對自己的無能生出厭惡,她盡力去做,做到力所能及的範疇便足夠。
九七低頭看她,低聲道,“小姐做的事是小姐想做的便好。”
作惡也好,向善也罷,他都會在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