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死鳥的傳說之一宿命 >15 訓女
    某日母親搬了小兀子坐在堂屋,喫飯的小桌上放着一把量衣的竹尺,把我叫到跟前,臉色嚴峻,神情肅穆地對我說:“阿草,你過來,娘要問你幾句話。”

    母親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臉色對我說話,一時間我心裏像揣着個兔子,七上八下的,怯怯地蹭到她面前。

    母親擡眼盯住我,不緊不慢地問:“阿草,山裏有狼,你是知道的吧?”

    這事所有的人都知道,當然我也知道。我點

    點頭。

    母親厲聲說:“我讓你說呢,知道不知道?”

    我垂着頭小聲說:“知道。”

    “知道還往山上跑?你是誠心找死啊?!”母親大喝一聲,令我打了個哆嗦,頭埋得更低。

    母親吸進一口氣,指着我說:“上次落水,是別人推你;從樹上掉下來,是不小心,娘都不怪你。這次是什麼?明知道山裏有狼,還往山裏跑,要不是有白狐護着,你還能回家見到娘嗎?娘把你從一點點養到這麼大,有多難?!受的累喫的苦都不算了?啊?”

    想到自阿雪背上鬆手摔出的那一刻,我是力盡無奈,還是主動求死,想讓自己跟母親同時解脫,也放阿雪一條生路,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了。

    “娘不止跟你一次說過,你要是有個好歹,娘也活不成了。你知道山裏有狼,還跑進山裏,天黑不回家,這是找死!娘還在,你卻求死,這是不孝!我要不給你點教訓,你下次還犯。”母親越說越惱火,一手扯過我的手,一手拿了竹尺,“啪”的一聲打下來。

    自出孃胎沒有得到過這樣的待遇,一時間羞愧,後悔,疼痛讓我眉頭緊皺,眼淚奔涌而出,堵在眼眶,盈盈欲墜。

    我縮了縮手,小聲央求:“娘,你打左手吧,右手我還想留着練字。”說着我把背在身後的左手小心翼翼地遞過去。

    母親卻一下崩潰了。她把我拉過去按倒在大腿上,舉起竹尺,一陣陣地落在我的屁股上。我哭出聲來,不是因爲委屈和疼痛,而是因爲心痛母親的:“娘,我再也不敢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我一邊嚎啕大哭一邊說,上氣不接下氣。

    母親扔了竹尺,抱住我失聲痛哭:“阿草,你要想一想,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讓娘一個人怎麼活?娘知道你委屈,娘知道每一次事端都不是你挑起來的,可是再委屈再生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做賭!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還是孃的。有你有娘,要是沒了你,娘也不活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把那山裏之夜的想法全部都傾倒出來:“娘,我想着村裏看我們不順眼,全都是因爲我。如果我死被狼咬死了,村裏人就不會相信那些流言蜚語,不會再相信我是妖孽。他們可憐我的死,也會可憐娘,對娘好一點。以後娘再生個弟弟妹妹什麼的,跟爹爹不會再吵架,爹爹也不會再打娘。我剛死的時候,娘會很傷心,可是等時間長了,弟弟妹妹長大了,娘就會忘了這件事,一家人和和美美過日子——”

    母親聞言把我摟得更緊,崩潰到嚎啕大哭:“我的傻女,你可真是傻女!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娘就不活了,還生什麼弟弟妹妹?你這不是罵娘,罵娘沒有能力保護你嘛!以後你在外面受了什麼委屈,回來跟娘說,娘爲你做主!那個土魚媳婦有什麼了不起?她能撕破臉豁出去,我爲了我的孩子,也做得出!我倒要看看,真的撕破臉,到底誰怕誰!我的乖女,你給娘聽好了,別人越是不喜歡你,越是欺負你,你越要活得像人樣,活得好好的。你犯不着爲別人的愚蠢自己把自己的性命故意丟了,人活着要爭氣,但是萬萬不能爭這口愚氣。你想想,你死了,誰快活?誰傷心?你怎麼能讓娘傷心呢!”

    是啊,我死了,土魚媳婦會爲我傷心嗎?盛川娘子會爲我傷心嗎?阿杏以及阿杏娘會爲我傷心嗎?只怕他們還會拍手稱快呢,歡呼雀躍妖孽終於讓天收去,從此不能害她們了。

    雖然我從來沒有害過她們。

    能傷心的,只有娘,只有張大娘,只有阿醜和阿牛哥。自己殺死自己,只能令親者痛仇者快。

    我哭着說:“娘,娘,我知道了,我明白了,我以後再也不做傻事了。”

    那一日接近黃昏的時候,母親和我抱頭痛哭。而許盛業,又不知道酒醉何處。家裏只得我們母女,痛快淋漓地宣泄着藏在心中已久的鬱悶,用熱淚和語言彼此交換着母女情深。

    事後幾年,我才知道,許夫人把母親叫到大宅喝茶,跟她說起村裏的衆婆娘對我的投訴。許夫人道:“阿草娘,你知道朝廷對巫盅之術是嚴厲禁止的。先皇在的時候,廢后王氏就是因爲在宮內行此妖術被當今太后抓住把柄,慘遭廢黜。土魚媳婦雖然不是許家的人,畢竟生活在許家村,一向安分守己。既然你是許家人,阿草是你的女,老爺自然會在村裏人面前維護你們母女的周全,但是我們若做得太過,不免讓人家說我們以大欺小,倚仗大族的勢力,欺負小門小戶。這一點,你們要省得。”

    母親誠惶誠恐,站起來跪倒在地,磕了一個頭道:“伯母明鑑!阿草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孩子,跟別的孩子一樣,有些頑劣,但是她斷斷不是什麼妖孽,更不會神巫之術。那日跟阿杏妹妹只是一時的口角,本來是小孩子之間的紛爭,大人笑笑就過了,可是土魚媳婦借題發揮,辱罵阿草,阿草實在是被欺負極了,才負氣回了幾句狠話。伯母,相罵無好話,土魚媳婦這個大人尚不自重,何況阿草這個頑劣不懂事的孩子!那些狠話,在別人嘴裏很平常,偏偏在我們阿草嘴裏出來,便成了大逆不道。伯母,請伯父伯母爲我們母女做主!”

    許夫人沉吟半晌,才緩緩地道:“我也叫過你隔壁的張大嫂來問話。你知道她家的老二如今在學堂裏唸書,天資不錯,很得老爺看重。張大娘也是如此說法。我也知道你和阿草受了不少委屈。但是你們阿草身上揹着這樣的傳說,又發這樣的狠話,不管怎麼說,阿杏論輩份她該叫姑,土魚媳婦她當叫嬸,這樣破口大罵,即使沒有這傳說,也是以下犯上,大大不妥。有什麼委屈來找我,我和老爺自會爲你們做主,這樣的錯,以後還是不要再犯。”

    母親又磕一個頭,態度恭謹地說:“伯母教訓的是。侄媳婦這樣說,不是護短,只是說明阿草並非妖孽,不過是個頑劣的孩子。她以下犯上大錯特錯,侄媳婦回家一定要好好教訓她!請伯母放心。”

    也許是因爲母親那日打扮得十分端莊素淨,也許是母親謹慎謙卑的態度讓許夫人十分滿意,她沒有再說什麼,而是令母親起身,問了我的傷勢,又閒聊幾句,賞了些補養身體的雞鴨魚肉和藥材,打發母親回家。母親因我傷勢未愈,身體也未將養好,按奈了幾個月,等到我身體完全恢復,纔開始對我的訓誡。

    而她對我的訓誡,卻與許夫人的要求不盡相同。她肯定了我受的委屈,不反對我的反抗,只是對我一心求死故意求死的行爲大爲惱怒。

    不過母親還是循循善誘地告誡我:“阿草,我們在許家是寄人籬下,有時不得不低頭。以後誰再罵你,你轉身走開就是,不要跟她們對吵,也不要跟她們爭執。你回來告訴娘,娘自然會爲你做主。”

    母親在竈間燒着火,外面是潮溼而寒冷的冬夜,裏面是火紅溫暖的家。我發誓,我這一生,絕不讓母親再爲我生氣受辱。外面受什麼氣,我都忍。我都記在心裏,有朝一日,我要有怨抱怨,有恩報恩,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我不是神巫,我只是個普通孩子。要有這樣的將來,我只能靠自己的本事。由於許盛業對母親的態度,我對嫁人改變命運並不抱希望。我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

    跟着母親,我學會認上百種草藥;在祠堂外學的一鱗半爪的幾個字,日復一日,我居然也能將阿田哥當初的啓蒙課本,磕磕絆絆,讀個八九不離十。

    阿田哥看着我的目光都變了,眼睛裏居然也有欽佩。他放下自己的傲慢,肯耐着性子教我讀個幾段,並循循善誘地爲我講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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