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大人自然能分辨人的三五九等。他也十分客氣地問:“許景天,你是許氏族長?死者許盛業是你什麼人?”
許景天說話中氣十足卻不失謙卑,對權威和權力的謙卑:“盛業是草民的族侄。他們兄弟早年失詁,是草民與村人不時接濟,撫養長大。”
刺史大人問道:“死者生前爲人如何?”
許景天道:“盛業幼年雖然頑劣,但是心地善良,尊老愛幼,敬
愛兄嫂。這些年爲我做事,頗得家人好評。”
刺史道:“犯婦說死者經常打罵於她,你可聽過其事?”
許景天道:“盛業對此婦忠心耿耿,絕無貳心。他與家人一起往返巴州,據家人講,煙花柳巷,他從不涉足,倒是經常買些布匹釵環送給娘子。”
刺史問道:“他對繼女如何?”
許景天道:“有一次他娘子帶來的阿草與村裏婦人起衝突,打了同族的姑姑,咒罵長輩婦人,鬧到草民這裏來。草民找盛業侄子前來問他,你究竟怎樣打算?這個婦人和孩子給你惹了的麻煩不止一次,以後也還會有更多的麻煩,你到底想怎樣?是不是休了這婦人再討一個?這婦人倒也罷了,她帶來的孩子確有些精怪。”
許景天接着道說:“不想盛業侄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給我磕了一個頭說,無論如何,不能捨棄這個婦人,要我一定成全他。”
母親聽聞此言,脊背挺了一挺,顯然被這話驚呆了。那次我跟土魚媳婦和阿杏起衝突,導致我獨自跑上山差點被狼喫掉,她則被叫到大宅,被許夫人教導一番,想不到背後的真相卻是這樣的——許家那時就有休棄她,驅逐她們母女的意思。而許景天在瞭解了許盛業的態度之後,在公開場合卻表現得那麼通情達理,公正賢明,維護了她們母女。
也是,那個時候他還要用許盛業爲他做事,爲我們母女撐腰,就是給許盛業撐腰,好讓他更死心塌地,盡心盡力。而如今許盛業已死,他沒有了維護我們母女的動機。看來對於我身世的傳說,他雖爲孔孟之徒,卻本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
作爲一族的族長,手握家族勢力的權柄,他居然這麼對付母親,一個四面楚歌的弱女,沒有絲毫的憐憫之心。
這纔是他的本來面目,這纔是他的真實嘴臉。
撥開利益的輕紗,事實就是這麼簡單,人性就是這麼醜陋。
在他的嘴裏,許盛業是那麼一個優秀的青年幹才,喫得起辛苦,對妻子忠心耿耿,對繼女愛護有加,至於打罵L儒妻兒一事,輕描淡寫成夫妻口角,小事一樁。
張大娘是唯一的一個證明許盛業惡行的人,孤掌難鳴。
這麼好的丈夫被婦人砍殺,定有隱情,所有的證人證言直指這個核心。刺史大人驚堂木一拍,怒道:“犯婦許柳氏,究竟爲何殺夫,從實招來!”
母親匍匐在地,不住地磕頭:“委實是被打罵L儒不過,一時氣憤——”
刺史冷笑道:“誰家夫妻不口角?誰家婦人吵架了便要殺夫?這中間必有隱情。許柳氏,你病體初愈,不禁刑罰,還是從實招來,以免皮肉之苦。”
母親磕頭道:“民婦委實是受辱不過,激憤之下才將丈夫殺死。”
刺史大怒,扔下一根令籤道:“看來不動刑你是不會招。來人,上拶子。”
也叫拶指或拶夾,是一種專門用來夾手指的刑具,多用於拷訊女性,由五根圓木組成,各長七寸,用繩子穿連小圓木套入手指,用力收緊繩子圓木就會緊夾手指。人的手指少肉,這種刑具極爲摧殘骨頭,十指連心,一般人挺不過這樣的苦楚。
一桶涼水潑過去,母親幽幽醒來,氣息微弱。
刺史問道:“許柳氏,你招也不招?”
母親的臉上,分不清是水還是淚。她的頭髮都粘在鬢邊,顯得格外憔悴與絕望。
“民婦願招。”
“說,你爲何殺夫?”
“民婦與人有私,數次私奔被丈夫追回。要想與情郎長相廝守,無奈只能殺之。”
“案發當日,可有人助你?”
“民婦情郎在旁相助,故而才能將丈夫殺死。”
“你女兒呢?”
“我女從鎮上歸來,累極而睡,並不知情。事後我們叫醒女兒,只說這是遠房親戚,接我們去走親戚,一同出門逃走。”
“你那情郎和女兒呢?”
“看見有人追來,情郎慌張失措,跟小女一起滑落山崖,生死不知。”
“那情郎是何人,何方人士?”
“是民婦在何家村時認識的收藥商人,名字——”母親頓住。說謊需要天分,編到此處,她實在編不下去了。總不能隨便說一個收藥人的名字,讓他從此惹上無妄之災吧!
刺史以爲有心隱瞞,一拍驚堂木:“許柳氏,你可想受刑?”
母親哭道:“大人,民婦冤枉!”
刺史怒道:“大膽刁婦,出爾反爾,上刑!”
木棍夾着手指,母親的臉轉成青白的顏色。嘴脣上更是一絲血色都無。她再一次向酷刑低頭,含淚呻吟道:“情-郎-名字-叫-吳有-才,是早年在何家村收藥的商人,本想託人說親,不想一筆生意耽擱了,等他回來,民婦已經嫁與許家。後來他藉故轉道許家村收藥,與民婦再續前緣。民婦上山採藥,便是與他在山中私會。”
“那吳有才何方人士?”
“民婦所知不多,只知他是長安人士。”
刺史滿意地問道:“許柳氏,你所說可是事實?”
母親磕頭:“不敢隱瞞,句句是實。”
書記將供詞讀出,讓母親畫押。看着那鮮紅的印泥,母親擡起顫抖的手——一個印記摁下去,她便成爲D婦,惡婦,爲了Q欲私慾,背信棄義,裏應外合謀殺親夫,千刀萬剮不足平民憤。
堂上靜得一根針都聽得到。母親擡頭看上面,堂上諷刺地掛着一張藍底金字的大匾——明察秋毫。刺史大人威嚴肅穆,穿着朝廷的官服,帶着朝廷的帽子,拿着朝廷的俸祿,管理着朝廷的小民。
她笑了一笑,咬呀摁下了指印。
刺史打人一拍驚堂木,宣佈:“許柳氏收監。告示各街道碼頭,通緝同案犯吳有才歸案同審。”
“退堂!”
母親癱倒在地,被衙役像拎紙片一樣拎下堂去。
許家的人們莫不歡欣鼓舞,齊呼青天大老爺英明決斷。
張大娘在阿牛的攙扶下走出公堂的時候,腳一軟,暈倒在炫目的陽光下。
我那時坐在雞鳴寺後院的僧房裏,默唸着慈悲咒。我的一左一右,各有一個真正的小沙彌陪着,也是看護着我。慧明師傅不許我去聽審。她跟從山裏趕來的慧真師傅一起去的。
她們回來將整個過程轉述給我,我已經欲哭無淚。
“因奸謀殺親夫,該當何罪?”我一動不動地跪在蒲團上,手持木錘問道。
“斬決。”慧明師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