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慈師傅幾日來不斷有人來訪,她除了會客便是靜養。慧明師傅在她身邊打點照顧着,也無暇顧及我,只對我說:“阿草,你莫要亂跑,這幾日師傅在替你找人,一旦找到合適的人,便會幫你引薦,打通關節。”
母親在巴州煎熬着,我又如何等得住?到洛陽的第三天,靜慈師傅來了一大羣客人,與本寺的主持一起會客,我趁人不備,溜了出來。
我沿着記憶中的那條路一路走到洛水邊,穿過新中橋,遊蕩在北城那寬闊氣派的大街上。我不停地來來回回地走着,用腳丈量着洛陽城裏的道路。北城多豪宅,圍牆之內,大多數是官宦人家,街道比南城清靜許多。我從南走到北,再從北走到南,甚至再通過新中橋遊蕩到星津橋。
星津橋是連接皇城和南城的唯一的直接通道,有官兵把守。
在外面遊蕩了兩三個時辰,我已經餓得發虛。我偷着出來走得匆忙,身上既沒帶乾糧,也身無分文,頓覺頭上的陽光炙熱得令人暈眩。守橋的兩個兵哥哥看我不斷地遊走徘徊,感到奇怪,時不時地向我看過來。
也許他們覺得我是瘦小的孩子,所以並未十分警覺,也沒有過來爲難我。如果我是一個彪形大漢,估計他們會把我抓起來質問一番。
我累及了,坐在路牙上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羣發呆。身後的幾家店鋪飄出陣陣的飯香,我忍不住地嚥了幾下口水。
正在我的注意力被燒餅的香氣所吸引的時候,身邊忽然一陣躁動,只見幾匹高頭大馬自橋的那邊一涌而出,手裏揮舞着響鞭,在空中揮出巨大的聲響,嘴裏喝喝有聲地呼喊着什麼。
橋邊的守衛立刻提起了精神,向大街走了幾步,叫道:“淨街了淨街了,閒雜人等切莫靠近!”
路邊的行人一時間呼朋喚友,互相攙扶拉扯着躲入屋檐之下,遠遠眺望着星津橋的那一頭。
前面穿着盔甲的官兵們,沿着大道向東轉,一部分在前頭開道,一部分自兩邊散開,將道路圍成一道人的屏障。
轟隆隆的馬蹄聲車輦聲,呼獵獵的旗幟飛舞聲,遠處一隊黑壓壓的方陣滾滾而來,如排山倒海。
我聽到旁邊有人問:“這是誰,排場真夠大的!”似乎是個女人。
一個老者回答道:“這是太平公主的儀仗。”
呵,太平公主,就是那個在女皇面前說一不二,集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太平公主?
那個女人又問:“你怎知就是太平公主?或許是哪個王爺呢?”
那老者道:“我在洛陽城住了這許多年,公主的儀仗見過無數次,識得的。再說,如今各王都十分低調,只騎馬出入。”
“公主如今是天朝最有權勢的人吧?”
“女皇就喜歡她即使有權勢,也不仗勢欺人。”
隆隆的車駕的聲音越來越近。母親的命也許就在這一線之間。我的心咚咚地跳,已經快跳出了這還有一口氣的腔子。我深深地一個呼吸,自那守軍的縫隙中鑽進人肉的圍城,快速地衝到道路中央,跪在地上,匍匐着磕頭,大聲喊道:“冤枉~~~~公主,民女冤枉,望公主爲民女做主!”
街上頓時陷入混亂,我耳邊充滿了嗡嗡之聲,已經分不清是背氣之後的耳鳴,還是人羣的發出的巨大議論之聲。我恍然看到前面黑壓壓的方陣停下來,那龐大的車輦之畔,一個女孩稚嫩的聲音喝道:“刺客!來人,給我杖殺!”
街道兩旁列隊中的士兵走出來兩個,一左一右把我架到一邊,摔在青石鋪就的路邊。我的頭磕在地上,又是火辣辣的痛。
兩個手持棍棒的太監上來,對準我的臀部打將下來。
我切身體會到母親在巴州城裏被刑杖時的苦楚。我咬着牙,拼勁全身的力氣掙扎着喊出:“冤枉~~~~公主,民女冤枉,望公主爲民女做主!”
我一口氣上不來,暈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幽幽醒來。應該沒過多久,因爲我還躺在原處,太陽還是那麼炫目,周圍的人聲還是那麼躁雜,我的眼前,還是兵卒穿着靴子的腳。我仰着頭,努力地睜開眼睛,看見一個穿着盔甲的英俊少年對我說着什麼,嘴巴一張一合。
他有着紅黑的臉膛,有神的眼睛,雪白的牙齒。他好像阿牛哥。
我聽不見他的話。我感覺鼻下的人中火辣辣地痛。我看着他,他的臉在我的頭上飄來飄去。他有兩隻鼻子,四隻眼睛。
我拼勁全身的力量說:“民女冤啊!”又再一次暈了過去。
我的靈魂在星津橋上游蕩。我身輕如燕,飄過公主豪華的車輦,富麗的儀仗。我企圖掀開那層層的絲簾,一睹公主的真容,向她訴說我的冤屈。公主被一羣羣的護衛,一羣羣的宮女,一羣羣的太監包圍着。她頭頂着鳳冠,身穿着霞披,她是萬千寵愛,威嚴矚目的公主。我只是一顆塵埃,不幸地落在她走過的道路,被她的車輦轟隆隆地壓過,痕跡都不曾留下。
我的肉體臥倒在黃土中,埋沒在塵埃裏。公主的車隊儀仗漸行漸遠,只留給我一層一層的塵土,飛揚於空中。
飄浮於半空,看見我的肉體趴在地上徒然而絕望地喊:“公主,民女冤枉!公主,民女冤枉。”
沒有人聽見。我弱小的聲音被淹沒在巨大的,充滿威嚴的響鞭聲中,滾滾的車輪聲中。
我聲嘶力竭地喊:“公主,民女冤枉!公主,民女冤枉!”
公主的儀仗之中,一匹馬迴轉過來,一個身穿紅衣的小姑娘用馬鞭指着我喝令:“此女是刺客,杖殺!”
“公主,民女不是刺客!民女冤枉!”我的肉體企圖跪起來,大聲地喊。
幾個如狼似虎的太監執着木棒過來,將我按到在地,將我像捶衣服一樣捶起來。我就像一塊被洗滌的粗布衣服,被打得升到半空再落下。
紅衣女孩坐在馬上,趾高氣揚地哈哈大笑:“這就是刺客的下場,看你還敢爲非作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