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死鳥的傳說之一宿命 >90 侍夜
    女皇陛下畢竟年事已高。燃放過煙火之後,衆人又跪下向她朝賀。她笑着說道:“好好,此時已經是大年初一,你們便算給朕拜過年了,回家以後不必再拜。”她吩咐身邊的貼身侍女團兒給在場的每人一隻紅荷包,便乘輦回宮歇息,臨行前吩咐武崇訓讓餘下衆人盡興。

    女皇陛下一走,後面的人也便紛紛出宮回府稍作歇息,準備大年初一好精神飽滿地接受親友的拜年。我與上官大人自然跟隨女皇陛下的車輦送她回宮後再回自己宮裏。春雨等着迎接我與悠蘭回來,笑道:“辛苦了吧?我已經準備好熱水,你們快擦把臉,寬衣睡一會兒罷。也就兩個時辰,各宮的人都要互相拜年的。”

    “阿柳睡了麼?”我一邊由着她替我寬衣,一邊問道。

    春雨笑着說:“睡了有一會兒了。哎喲姑娘沒看見她拼命睜着小眼等你的樣子,滑稽死了。最後眼睛像扇子一樣,忽閃忽閃地睜不開,還是睡着了。”

    我擦了臉才躺下,只聽外面有響動,女皇陛下宮裏的一個小內侍進來傳旨:“着何供奉入侍。欽此!”

    我愣了一下,趕緊起身穿上衣裳,帶着悠蘭一起再回女皇陛下的長生院。女皇陛下的寢殿燈火昏暗,至尊者隱在紗帳之內,若有若無。旁邊有人在給她按摩。

    那人正是小魚兒。

    女皇陛下的氣息有些焦躁。她煩惱地說:“朕很累了,很想睡,可是睡不着。小魚兒給我按了這半日,一點用都沒有!”

    小魚兒連忙滾下龍榻匍匐在地不住地叩頭:“奴婢該死!奴婢無用!請皇上責罰奴婢!”

    女皇陛下不耐地揮揮手:“打你一頓能讓朕睡得好麼?大過年的,不許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你且下去吧!”她轉身吩咐,“團兒,你給他個荷包!可憐見的,別人都休息了,他忙了半日。”

    團兒答應着引小魚兒下去。

    我目送團兒和小魚兒消失在門外,靜悄悄地膝行幾步,坐在女皇陛下的龍榻之前,輕聲說道:“陛下可是覺得心中煩亂不安?”

    女皇陛下長嘆一聲,說道:“今日在上陽宮大家都看朕很樂呵。這兩支子孫,都孝順乖巧,骨肉和睦。可是他們看起來越和睦,朕的心中越是不安。可是若他們互相撕咬,朕也是不安。這可如何是好?”

    我猶疑地看了看女皇陛下,欲言又止。

    女皇陛下揮揮手:“你是醫者,但說無妨,朕赦你無罪。”

    我再次膝行一步,靠近女皇陛下身前,柔聲地說:“陛下想是爲了儲君的事心中不定?”

    女皇陛下半閉着眼睛,長嘆一聲道:“爲什麼朕不是男人?若朕是男人,顯兒旦兒跟着朕姓武不是天經地義麼?”

    這大約是這位千古一帝永遠的心結。她最親密的血親是兒女,可她的兒女不姓武。雖然此時她賜他們姓武,他們也不得不姓武,全天下的百姓都還當他們姓李,是李氏子孫。如果她百年之後傳位於子,她也知道他們會立刻改回李姓,恢復李唐江山,武周將止於她這一代;如果她傳位於武三思或者武承嗣,撇開她害死他們父親的恩怨不說,就算是沒有這一層,他們非她所生,她死後他們給她什麼樣的名號,會不會追封他們父親爲皇帝,真不好說。

    再說,侄子哪有兒子親?她沒生過他們,沒有養過他們,僅僅給過他們榮華富貴而已。朝中的大臣原是李唐的大臣,死忠之士都已經被她殺光,剩下的這批見風使舵的小人,憑什麼會爲她的死後名號不要自己的性命去跟新帝死諫?

    女皇陛下的心情,好似被架在火上的羔羊,每時每刻都在焦灼之中。平日朝政的繁瑣可以讓她暫時忘卻這些煩惱,今日家宴,一邊是武氏的侄孫,一邊是嫡親的兒孫,不由她不觸景生情,思慮萬千。

    我掩着袖子笑道:“陛下千秋鼎盛,來日方長,何須爲此煩惱?阿草跟從師傅讀書,倒學得一句諺語,想說與陛下聽聽。”

    “哦?什麼諺語?”女皇陛下眼睛微微張開。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女皇陛下嗤的一聲笑了。她說:“你這妮子倒教訓起朕來了。”我沒有參與李武兩家之爭,她想是十分滿意。

    我又補充道:“我們村的夷人們便是從母姓。他們很多孩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女皇陛下睜開一雙鳳母,柳眉高挑:“不知其父,這母親如何養育孩兒?”

    我想了一想說道:“那些夷人依外祖母而居,外祖母最大,其次爲外祖母的長女。族中女孩長大成人,父母便單獨築屋給其居住,外族的少年有合心意者,入夜來聚,天明便回其母家。所生孩兒,便歸女孩家族所有。這家女孩的兄弟,夜間也去外去外族與別族的女孩走親,天明回本家或耕地或打獵,與母親姐妹一起生活。這些夷人,都是女人耕種,男人打獵。男人不打獵時才幫助姐妹耕種。”

    女皇陛下饒有興趣地說:“原來是舅舅協助姊妹養外甥。”

    我垂首道:“是。”

    女皇陛下想了想,忽然有些明白:“怪不得女生爲姓——只怕在很久很久的時候,我們中原也是如此。”

    這倒是我沒想到的。我由衷地佩服:“陛下英明。”

    女皇陛下笑笑說:“那日朕恍惚聽見有人說你總是給惜福說些夷人傷風敗俗之事,想必指的是這種事了。”

    果然西門雀到處說,甚至在女皇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不肯放過我。我究竟對她做了什麼,讓她對我恨之入骨?

    我垂首磕頭道:“陛下恕罪!”

    女皇陛下笑道:“這是夷人風俗如此,與你何干?不過這些風俗倒有些意思。你且給朕講講這些夷人的故事,朕覺得甚是有趣。”

    於是我坐在女皇陛下的龍榻之前,將幼時所見所聞的夷人風俗趣事徐徐道來——夷人的少男少女如何尋找意中人,夷人的宗法親屬關係如何相處,夷人崇拜什麼神,怎樣祭神等等。女皇陛下隨意地聽着,不時地插問幾句,或者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慢慢地,我的聲音越來越柔和,她的問題越來越少,越來越輕,接着,她將自己的身子往綢被裏偎了偎,盹了過去。

    甚至發出了輕輕的鼾聲。

    我用手撐着踏板緩緩向後倒退。門外的侍女似乎留神聽着裏面的動靜,聽聽久無聲息,便躡手躡腳地進入。她衝着我擺擺手,走近龍榻,用輕柔的動作將女皇陛下的枕頭被子整好蓋好。

    女皇陛下的鼾聲消失了,氣息平穩安詳。那侍女用力將我托起,揮手示意我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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