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赤心巡天 >第三章 唱一句此生不見
    白平甫的葬禮並不隆重。

    琅琊城也沒有滿城披白。

    只在白氏老宅掛了素幡,未宴親朋,不迎賓客,異常的低調。

    當然很多人都明白這低調的緣由——棟樑折斷,大勢難挽,曾經煊赫越國的名門,是不得不低調。

    沒有權傾一時的力量,怎能再匹配權傾一時的聲勢?

    白氏主母文娟英,坐在丈夫生前的書房中,坐在丈夫死去的椅子上……一身披麻,臉有戚容,但並未流淚。

    該流的眼淚,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裏,都已經流盡了。

    在丈夫白平甫身死之後、兒子白玉瑕回來之前,她必須撐住這個家。她也的確把一切都做得很好。

    此刻她的眼神裏,更多的是憂思。

    兒子有了很大的變化,她暫不知是好是壞。

    從小到大,白玉瑕都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刀槍棍棒,無一不精。道德禮儀,人人稱讚。堪稱文武全才,完美無瑕。

    就像他自己在朝堂上所說的那樣,白平甫從小就要求他忠君愛國、用勤用勉,他也的確從未懈怠過。

    黃河之會上被項北用拳頭擊潰,山海境後又與革蜚的差距越來越遠。

    兒子近乎自虐的努力、兒子坐立難安的焦慮,她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那一封寥寥數字的遠遊信,固然使得平甫大發雷霆,固然叫許多人看了笑話,她心中卻是鬆了一口氣的。

    兒子人品樣貌天資才能樣樣都有,本該鮮衣怒馬的年紀,卻沒有多少年輕人的朝氣,一言一行,端謹有禮,氣節兼具。一直困宥於“白氏佳兒”的框架裏,活成了丈夫筆下勾勒的樣子。每一天都很辛苦。

    她固然敬愛丈夫,但她更心疼兒子。

    其實她知道,丈夫又何嘗不心疼兒子、何嘗不思念兒子呢?好幾次找茬與她吵架,都是希望她能寫信勸兒子回來,只拉不下臉直說……而她也裝作不懂。

    丈夫眼中,看到的是白氏長遠,是越國千年,看到的是平和局勢之下的兇險暗涌,是所謂責任,所謂承擔。所以他會不斷地給兒子施加壓力,冀望玉瑕成爲一個更優秀的人物。

    但她只希望兒子能夠活得輕鬆一些。沒有那麼厲害,也沒有關係。

    但丈夫死了,兒子不可能再輕鬆了……

    兒子回國的第一件事情,是披孝上朝。

    兒子下朝的第一件事情,是正式開始舉行平甫的葬禮。

    族中很多人都覺得,恰恰是現在這種時候,白氏需要用一場盛大的葬禮,來維持白氏的體面。

    是白玉瑕力排衆議,要求一切從簡,萬事低調。

    她不是很能理解兒子的決定,但她毫無保留地支持。讓白玉瑕承擔起家族,正是平甫生前所希望的。無論結果如何,她願意同兒子一起承擔。

    然而此刻,兒子跪在她的面前,慢慢地對她說:“我要離開這裏。”

    文娟英無法理解。

    丈夫白平甫雖死,白家雖然受到了重創。但琅琊白氏也不至於說從此就一蹶不振。

    白家作爲越國名門,多年以來的積累不會一朝抹去。

    家族內部神臨境修爲的族老,也還是存在一位。

    白氏故交滿天下,她文娟英也有越國皇室的血統在。

    應該說這個家族完全還能夠撐下去,有足夠的底蘊,可以熬到下一個支撐家族的人出現。可以支持白玉瑕的成長。

    但白玉瑕卻要放棄這一切。

    “你與孃親說。”文娟英緩聲開口道:“是不是因爲在朝堂上受了委屈?世態炎涼,原也是常有之理……你父親當初在隕仙林失利,不也無人問津了很久?”

    白玉瑕在朝堂上無疾而終的問責,早已經在越國上層傳開。被很多人視作白氏嫡子政治幼稚的表現。她文娟英當然也知曉,但認爲兒子天生聰敏,只需稍加點撥,執掌家族一段時間後,自然能夠明悟政治遊戲。

    “母親還拿兒子當孩子,但父既死,子即父,兒子哪還有天真之念?”白玉瑕搖了搖頭:“活在這世間,誰能不受委屈?楚淮國公尚有閉門忍辱之日,齊武安侯尚有天下通緝之時,兒子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嗎?又如何受不得丁點委屈?”

    “兒子這次回國,就是爲了給父親一個交代,就是爲了撐挽家族。”

    他雙手扶膝,像一尊玉像:“但是留在這裏……已經沒有希望。”

    文娟英哀傷地道:“白家雖衰未死,我兒天賦卓絕,怎麼說這裏已經沒有希望?”

    白玉瑕沉聲道:“僅從白家來看,母親所說的當然沒有問題。僅從白家來看……那張臨川再奸詐、再強大,父親也沒有身死的理由。越國不是魏國,不是丹國,我們提前做了準備。”

    “你是說……”文娟英斂着眉:“那革蜚故意坐視伱父遇險,革氏欲吞我白氏?”

    白玉瑕道:“此事幹系重大,沒有證據,不能亂說。但想來天下聰明人,都會有幾分猜測。”

    文娟英臉上並沒有什麼驚訝的表情,顯然她也是那‘聰明人’之一,但只是垂眸道:“若事實真是如此,我兒更要慎重,更要隱忍,更不該打草驚蛇纔是。”

    白玉瑕搖了搖頭:“不對。”

    他雖是跪姿,但仍有卓然之感,認真地說道:“革蜚現在的正式官職,是右都御史,都察院中第二號人物。左都御史向來唯皇命是從,並不會干涉他掌權。兒子卻一直潛心修行,沒有正式踏入官場。此爲勢不如他。”

    “革蜚以隱相爲師,我自幼承白氏家學。革氏如日中天,白家又風雨欲來……勢之大不如。”

    “自山海境一行後,革蜚修行速度一日千里,如今已成神臨,甚至能與張臨川交手而不死……兒子遠不能比,輸的是力,也是可見的未來。”

    他口中說着自己的樣樣不如,但眼中並無頹色,只是客觀地審視現實,冷靜地面對殘酷:“我若要與革蜚抗爭,是以卵擊石,毫無勝算可言。革氏若要吞我白氏,僅白氏自己,並不存在還手之力。母親看今日之白氏,尚有家財萬貫,糧谷滿倉,葉茂枝繁……兒子觀之,不過泡影,是殘燭微光。”

    文娟英本想說,若真有那一天,我還可以進宮求一求天子,皇家不會不管白氏。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因爲她突然想明白了,白玉瑕爲什麼回國的第一件事是孝服上朝,又爲什麼在朝堂上那麼不懂事。

    如果說今日之白氏還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價值,無非是對革氏的制衡,是曾經與革蜚並稱雙驕的白玉瑕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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