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魚輕輕的停了下來,開始調整起下一樂章的呼吸節奏。
一門之隔的考場內外,都隨着她的停止而變得安靜了下來。
秦鍵靠着連廊裏的暖氣片,雙手插於胸前,像是走神般的一動不動。
他的嘴裏默數着。
就在他的睫毛眨動的那一刻,考場裏的鋼琴聲合拍的響了起來。
第二樂章,如歌的慢板。
旋律不同於秦鍵所演奏那般充滿着金色的深沉,方小魚指尖下流淌出來的像是一陣午後的海風,給人一種親膚的舒適感,同時還夾雜着絲絲少女的囈語。
“精準的弱奏控制。”
評委席上,一箇中年考官此刻的內心活動。
...
“如果你腦海中的畫面是一片波瀾不驚的大海...你需要用一種輕盈表現弱音的特色...讓演奏像是浮於海面上的濛濛水氣...給聽衆營造出一種期待感...”
這是某天下午的第四節視頻課上,秦鍵給予方小魚的建議。
只是少女沒有見過大海,她只能憑藉着想象力去感受。
她覺得大海是溫柔的,大自然是親和的。
就如同她此時的演奏,沒有人世複雜的情感,就像自然一樣純白。。
一兩個斑駁的雜音不但沒有衰減音樂整體營造出來的純淨氣氛,反而更加真實的將自然中的那種動態之美體現了出來。
秦鍵在這首作品的教學中,尤其在第二樂章,他沒有參雜絲毫個人的主觀情感。
悲愴於他,有車爾尼,有貝多芬,還有他的父親。
這些是他親身經後的所想所感所悟,這種屬於鮮活個體的內心情感活動是極爲厚重的。
這種厚重對於一個懵懂少女來說,是很難詮釋的,如果強加在對方身上大概會適得其反。
所以從某種角度來說,秦鍵算得上是一個不錯的鋼琴老師,他通過方小魚自己從音樂中臆想出的畫面從而引導着對方用一種更精巧的手法去將這畫面清晰化,具象化。
方小魚也從沒有讓他失望。
這次也是。
此刻秦鍵像是一個純粹的欣賞者,聆聽着這一段演奏。
今天的這一段第二樂章,秦鍵聽出了一些別的味道。
溫和的音樂中充滿了一種少女對於無限未知的嚮往,每一個紮實的和絃都像是她鼓足勇氣向前的堅強。
最終。
音符如同一頁扁舟消失在了海的盡頭一般。
“生動的表達。”
音樂再次安靜下來。
“你做到了。”
秦鍵爲方小魚而感到一絲開心。
...
第三樂章接連而起。
快速、帶着鮮活的旋律宛如舞蹈一般的跳動了起來。
秦鍵又恢復了之前那般氣若神定。
對於方小魚的第三樂章,他有十足的自信。
因爲方小魚的第三樂章的每一個分句和演奏法都是他一個音一個音修正過的。
關於音樂的情緒他不會強行灌輸,但是手指力度的控制上,他的苛刻程度超過了任何一個老師。
作爲他的學生,他絕不允許對方在舞臺上出現任何關於手指力度控制不到位的問題。
半個音的差池也不行。
...
所幸之事是方小魚在經歷了一個月的痛苦修行後,最終達到了秦建對於悲愴第三樂章的要求。
她永遠不會忘記秦鍵在一次她沒有控制好音量之後的大聲訓責,在那之後秦鍵告訴了她一句話——“力度應該與所容音響的空間協調一致,就像液體和容器的關係。”
在她後來的練習中,這句格言般的話一直都像是縈繞在耳邊的鞭策。
隨着尾聲的到來,音樂走向越發龐大,她不停地提示着自己的手指。
“力度。”
“力度。”
疾馳的音樂就在盡頭,少女的雙手上的血管越來越鼓。
渾然不顧留到下巴上的汗粒,方小魚在最後一刻終於爆發了。
雙臂高擡猛落,以一種宣言式的堅定語調,攜連珠暴雨之勢,將一串下行音列猛然奏出。
片刻間隙。
“噹!!!————”
最後以一個全力和絃將音樂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
...
緩緩的,她站了起來。
“呼呼呼————”
方小魚胸前起伏不定的看着舞臺下的七名神情各異的評委,喉嚨上下聳動着。
這一刻讓他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又是片刻。
她擡手擦拭掉了額頭上的汗水,她的幾縷劉海粘在了額頭上。
“謝謝各位評委老師。”
撫胸鞠躬。
就在這時。
安靜的大廳中突然響起了一個從容的掌聲。
方小魚詫異的擡頭望去,只見坐在七名評委正中的那一位正擡着手,鼓着掌。
掌聲還在繼續着,就在她的耳邊。
本來沒有什麼,但這似乎並不突兀的掌聲就這麼讓她鼻子一酸。
她知道了自己沒有辜負師傅的期望。
這掌聲是一種認同,是一件可以讓爸爸媽媽開心好幾天的事情,同時也是自己距離夢想更進一步的信號。
可她就是忍不住。
“不能哭!”
頃刻間,少女再次鞠下一躬。
第二道掌聲響起
...
...
隨着掌聲和鞠躬的落幕,方小魚也徹底的結束了她的藝考之旅。
只是沒有人知道堅強少女的眼角在低下頭的那最後一刻究竟有沒有灑出了一滴眼淚。
是與否。
大概故事裏會有。
...
次日中午。
燕京火車西站外。
四人朝着進站口走去。
“秦老師啊,你回羊城之後一定要告訴我們一聲哈!”施悅說着看向一旁,嬉笑道,“陳師哥你也一起來吧,我讓我媽請你們喫大餐。”
陳唐傑哈哈一笑,“飯先謝謝了,不過今年過年恐怕沒時間了,以後有機會一定去。”幾天的相處下來,兩個開朗活潑的羊城女孩也讓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說好了哈,你有機會一定要來啊!”
“一定一定,聽說你們羊城好喫的不少。”
“那必須的啊,你聽我給你說...”
一旁的兩人說笑着。
這邊方小魚跟到了秦鍵左側:“師傅,今年過年你會回羊城嗎?”
“回。”
秦鍵的回答讓少女開心一笑,“那到時候也給我說一聲,我去給您拜年!”
“好。”
“yeah。”
...
隨着兩個少女的身影消失在進站口,陳唐傑拍了拍秦鍵的肩旁:“走啦,秦老師——”
“這幾天辛苦你了,唐傑。”
回去的路上,秦鍵表示晚上要請對方喫飯。
“今天就免了,開着車也不方便,過幾天大家一起聚一聚吧。”
“大家?”秦鍵抓住了一個敏感字眼。
陳唐傑握着方向盤的手指跳了跳,接着揚起嘴角。
“鄭峯昨天給我打電話了,月底他就到。”
一腳油門,黑色的大衆輝騰駛上了高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