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會刑場四周已經是一片人山人海,擠得大呼小叫,加上衙役們的叱斥聲、皮鞭聲,這一片喧譁嘈雜,幾乎潼關城都被震動了。
向來市上看殺人,都會引得城中的百姓聚集於此,只爲看個殺人的熱鬧,不過往往只有市井小民才感興趣,但這天所殺的人,雖說沒有什麼名氣,可是被殺的罪名卻不一樣不從大清發製衣冠,這可是多少年沒聽過了。所以就算是本地的縉紳,這會也來趕這場熱鬧。他們不肯也無法到人羣裏去擠,受那份前胸貼後背,連氣都喘不過來的活罪,這樣,都是在市口幾面,熟識的商鋪裏去打主意了。紛紛登門歇腳。而店鋪裏的掌櫃一見都是老客,自然是竭誠招待,敬茶奉煙,忙個不停。
客人們雖然大都索昧平生,但專程來看這行刑,憑這一點上,衆人就很容易談得投機了,而且言語大都是一副可惜。
“那湯斌難道就不知給自己留條後路嗎”
“後路,他湯斌若是欲給自己留條後路,恐怕我潼關現在早就歸大明治下了,又豈至於如此”
“只可恨,我等無力殺賊啊”
“休要亂說,休要惹火燒身”
被人這麼一提醒,衆人的憤恨一泄,繼以又是感慨,有個人喟然長嘆。
“數年前,曾與張兄有一面之緣,當日又豈曾想到,張兄亦是如此剛烈。”
“過剛易折”
另一個人接口說道。
“過剛易折啊,若是他能忍上一時,不定再過些日子,便能重見大明日月了”
“可就是這個道理可惜了,可惜了”
“這就不對了”
有人打斷他的說道。
“若是我漢人人人能如此剛烈,這天下又豈會讓清虜佔據這麼些年”
“可不就是這個道理,哎,只可恨,我等卻是做不到啊”
誰又能做到呢
安坐於囚車中的張益宗擡眼看着周圍的百姓,他能感受到人們目光中的可惜,看到郭明臣似乎還有些害怕,他便輕笑道。
“郭兄,你看有此萬民爲送我,又有何可懼”
他這麼提醒,是爲了讓他知道,有這麼多人看着,千萬不能泄了氣。
坐於棚中湯斌,擡頭看了一下天,時辰差不多了。
“時辰差不多了,行刑吧”
這一聲令下之後,人山人海的場面中,頓時肅靜無聲,所有人都朝着囚車看去。
張益宗和郭明臣兩人被牽下囚車,面北而立,有個衙役厲聲喝道。
“跪下”
因爲四周一片靜寂,所以衙役的這一聲喊,顯得特別響亮威嚴。大家都踮起了腳,睜大了眼,把視線投向他們兩人,那目光中全都是可惜的模樣。
張益宗只是念笑立在那裏,而一直閉着眼的郭明臣,此時把雙眼睜開來了,起初似有畏懼之色,但隨即那神情變得平靜了。
“跪下”
那衙役站在他前方側面,又一次大喝道。
那個“下”字的餘音猶在,猛然把頭往一擡,直直的盯着衙役,面對他的目光,那衙役張張嘴再也不敢說什麼。
看着那滿是血污的木樁,張益宗整了整衣冠,走到樁前,就這麼立於那裏。兩個人,就這麼立於樁前,他們彼此長揖,卻是無言。
刑場的氣氛在兩人的長揖中,變得異樣起來,一些百姓更是於心不忍的扭開頭去,不忍再看接下來的一幕。
看着他們兩人的這副模樣,湯斌的臉色驟然急變,他的目中閃現了一種毒蛇樣的狠色,把牙齒咬得格格地響,嘴脣都扭曲了一旁的師爺看見這副獰厲的神色,不由得於心底打了一個寒噤。
“午時已到,行刑”
大人的一聲令下之後,一旁的師爺便走過去對兩人問道。
“兩位還有什麼話要說若是求饒,大人定會饒過兩位的。”
張益宗沉聲喝道。
“死就死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天下豈有畏死之漢人”
然後又與郭明臣說道。
“郭兄,小弟先行一步,如今心中無愧”
“弟先行一步,兄隨後就來”
兩人再次長揖,隨後張益宗便向南方跪去。
“大明朝廷在南,我要面南而死”
看着跪在地上的這人,手抱薄刃厚背鬼頭刀的李老三,已經在他的左後方,琢磨了半天了。他是潼關縣的劊子手,打從明朝起,李家便一直是出“紅差”,當年衛所裏頭,“紅差”也是由他們家出差,後來設了縣,同樣也是由他們家的人出差,打從五六歲的時候,他就用葫蘆瓢、老冬瓜、爛茄子、死豬頭的一類東西練練刀作爲劊子手來說,憑生就怕一件事就是,一刀下去,人頭沒有被砍下來,囚犯在地上翻滾哀嚎掙扎流血的,對於劊子手來說,那是最爲丟人與尷尬的事情了所以必須要練好了,這練着練着,待到他從補刀手接過他爹的班時,那刀也就只需要一刀。
這一次自然也是派出來他出這趟“紅差”的。而他那十五歲的兒子,就跟在他的身邊,和他一樣,他兒子李輝祖也練了十年的刀了,現在是衙門裏的補刀手,若是他爹失了手,他在一旁補刀。不過,這事還真沒出過。
李老三的刀快手也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差使辦好了。所以人送“一刀連”的名聲,他出“紅差”,從來不需要兩刀。這補刀手也就是於一旁站着。
李老三的手快心也狠。這古來如此,誰都沒有辦法,清兵入關,剃了頭,規矩一然如舊,劊子手在行刑前仍然會勒索犯人家屬,爲了更好地訛詐那些即將被斬首的囚犯以及死囚犯的家屬們,那些牢頭、皁吏、劊子手等人使盡渾身解數,對犯人的家屬百般地敲詐勒索。做爲犯人的家屬們,只要有錢有能力,就儘量滿足這些混蛋王八蛋們的要求,爲的是免去即將受刑人活着時所受的那些痛苦
即將被斬首的犯人們也願意遇到一個熟練地劊子手來殺自己,都想臨終前,給自己來個快性的,免的受罪這也是人之常情
若不然的話,行刑的時候只需派二把刀過來,然後就明白告訴犯人,這位執刀的劊爺何時何日,三刀沒有砍下某某犯人的腦袋,第四刀只躲下了犯人的一隻耳朵。哎呦哎,把犯人疼的死去活來,在刑場無數的觀衆面前就地打滾掙扎最後,第五刀算是連腦袋帶着半邊脖子纔算砍下人頭來
當然,一刀連不會這麼做,在他看來,這麼做太掉份了,會有辱李家的名聲,李家是世代出“紅差”的,萬萬不能讓人笑話了。
所以一刀連的斬決,看來好象搞不出花樣,其實不然。若是碰着事先索賄不遂的,他就會把落地的人頭,直接藏起來。然後犯人家屬要是想要這個人頭,請皮匠縫了起來入棺成殮,就得花錢去贖。如果花了錢,犯人家屬又會要求不致身首異處的,那才真的要看這些劊子手的本領了,本領不夠,一刀殺過了頭,自然也就不會再給錢了。
所以,這一刀,不是誰都能切出來的,而一刀連卻能切得好,往往做劊子手都功夫都在這“切”,本領高下,就在那最後的一拖上面,拖得恰到好處,割斷了喉管,下面還有一層皮仍舊連着,總算身首未曾異處,對犯人的家屬來說,便是一種安慰,至少沒有身首異處。
李老三便有這種頭斷皮連的手段,憑這一刀,這些年他掙下了一份頗可溫飽的傢俬。他平生奉命殺人無其數,每年秋決的那一天,犯人伏法,片刻之間,人頭滾滾,不當回事。
但從十幾年前,滿清入關剃的時候,李老三就開始感到,幹他這一行不是滋味了,那怕是每出一趟紅差,都能得二兩銀子,有時候一天都能掙上幾十兩銀子,也不是個滋味。
那一年滿清大兵殺了多少他不知道,可是他剃了頭保了性命。再後來,偶爾的總會有人因爲發不如式被殺,而動手的正是他,每到那個時候,他就會緊張,緊張的手在那裏發抖。
懷抱着鬼頭刀,他想起了有一次,就是在這刑場上碰到一位老秀才,是個讀書人,不曾犯下什麼謀反大逆的案子,也不是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更不是女的大惡人。
就是因爲不剃頭,就要在刑場上畢命,這一刀,實在是難以下手。
難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