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艘船,是在我父親年輕的時候,我爺爺置辦的。家裏世代行船,上一艘已經破敗不堪,難以使用,我爺爺不得不拿出家底,又向周圍借了些,才換了艘新船。”
“那時候家裏的舊船,據我父親說是一艘烏篷船。買全新烏篷船的話,比帆船要便宜不少,而且好駕馭。不過爺爺力排衆議,拍板定下來,多花點錢,弄艘帆船。”
“結果賣掉舊船,咬牙買了新帆船後,家中窮的底兒掉,連父親結婚的錢都拿不出來。還好我父親聰明勤快,學會了掌帆操舵,風裏來雨裏去兩年,載客捕魚,填上了買船的窟窿,攢夠了錢,這纔有了我。”
方長舉碗敬了下,待雙方共飲了一口,說道:“也是不容易,行船很勞累吧。”
“習慣就好,”周長舵說道,“最近也是個淡季,您僱船的時候,我正在收拾網,準備出來捕魚。”
“冬天還捕魚?”方長好奇問。
周長舵點點頭:“是啊,不然沒喫的。而且我們這行當,也沒其它營生,沒有田地、沒有店鋪,只有這艘船和兩隻手,不行船的話,沒有別的進項,可是坐喫山空啊。”
“還好這洞盱江上,冬日裏天氣雖冷,但不封凍,只是水太涼無法下水,倒也不影響載客和打魚。可惜的是,這次出行太急,船上沒能備下些高度酒,不然拿一點來招待您也不錯。”
“冬日行船往往會備上些,若是打漁時不小心浸了水,須得喝點暖和身子,不易得病。只是城中沒得賣,需要往上游三裏處,那兒的一個小渡口,只鋪了一條短棧橋,有酒家支了個棚子在旁邊,鬻賣高粱烈酒,到那裏才能打上一瓶存着……”
兩人吃了幾口飯菜,方長繼續問道:“船家最近收成如何?”
“不怎麼好。”周長舵苦笑着說:“我們這行,不僅僅是苦累,那都是小事兒,習慣了就好,很好熬。像今天這樣的風雨,平常是不會影響我們幹活的,風雨之中照舊勞作,倒是還可以。”
“最可怕的,還是收成沒有定性。”
“載客是最好的活計,路線明確安全,價格公道,很有賺頭。但是需要乘船的客人不常有,我們爲了不被餓死,平常只能以打魚爲主,”周長舵指了指地板上,“裏面就是底艙,平時便用來放魚。”
“只是魚價隨着品類不同,區別很大,若是哪天運道好,多抓幾條富貴人家喜歡的鱸魚之類,能輕鬆上好多天。打漁,還是要抓那些富貴人家喜歡的品種,而且還能賣出去,纔可以喫上飽飯。”
“這裏面風險很大,無法間斷地勞作,總是會讓人又餓又累,不過回到家能看媳婦孩子笑,一切也都值了。”
方長靜靜聽着,未發一言,只是默默拎起酒葫蘆,給對面周長舵滿上。
他想起了前世一首詩,“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對於眼前人所說這幅現實景象,形容的算是淋漓盡致。
飯畢,船家周長舵喝多了酒,睡得很香。
卻是個懂事的好娃娃。
…………
方長並未受到酒的影響。
且不說這米酒的度數太低,就是最烈的高粱酒,他也能隨便喝上兩桶不帶皺眉的。婉拒了少年周帆的勸說,隨意地坐在船頭,仰頭看着月亮。
江上月色很美。
銀色月華輕輕灑下,照耀在水面的薄霧上,讓周圍變得朦朧似夢。
月色明朗時,自然顯得夜空星稀,只有水中那輪圓月倒影,和空中的圓月一同,給周圍帶來皎白光明。
一切如鋪了白色輕紗,倒是與方長身上衣服同色。
輕輕深呼吸了幾下,他有些想躺在此處,於月亮照耀下,聽着江水聲歇上一晚,應該也是種美妙體驗。
只是,方長看了看周圍,忽然心中一動。
他衝船艙裏面輕聲說道:“周帆小哥,我要下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來,你先睡吧。”
裏面船家兒子有些擔心,囑咐方長說道:“客人小心,不要走遠,莫要迷了路,也不要失足掉水裏,若是有事就大聲呼救。”
方長點點頭:“吾自省得。”
而後他跳下船,雙腳踩在泥土地上,沿着岸邊朝上游行去。
晚上的荒野靜悄悄的,只有草叢中偶爾的蟲兒鳴,旁邊江水的嘩啦聲傳來,反而讓岸邊陸地,顯得更加靜謐。
緩緩地走着,方長品味着這片天地,心中很是安逸。
這與仙棲崖上完全不同的景色,給人以新奇體驗,讓他感覺自己的心靈,也被江水沖刷過一遍,更加澄澈剔透。
夜風來回換着向,有時帶來冰雪味道,有時帶來水中腥氣,有時還將新鮮泥土的氣味攪合過來。
隨着呼呼寒風,隱隱有嗚咽哭聲,從前面傳來。
方長笑了笑,快走幾步。
片刻後,他接近了哭聲的來源,不留痕跡地靠過去,沒有引起注意。
江邊有一隻巨大的龜,極爲人性化地靠在水旁大石上,頭衝着江面,正在嚎啕。
這一幕讓方長頗感新奇。
他等了會兒,見這大烏龜不轉頭,航道也被堵的厲害,方長還是開口說道:“不知遇到了何種難事兒?竟然哭的如此傷心。”
這倒是符合修行人們愛管閒事的性格。
突然出現的聲音,讓那正在哭嚎的大號烏龜,一下子被嚇到了。
正持續不斷涌出的眼淚,大驚之下,多數被嚥了回去,嗚咽聲被堵在了嘴裏,發出簡短急促的“吱兒”一聲,像壺水燒開壺笛響。
受到驚嚇,烏龜快速行動起來,速度完全不像揹着沉重軀殼,
這隻煉化了橫骨的烏龜精,急速朝幾尺外蹦了過去,拉開與方長的距離,而後回身高聲問道:“您是誰?!”
“雲中山裏一散人,今夜無意中游蕩至此,卻見妖兄在這裏痛哭,”方長答道,“可是遇到了什麼難題?”